关闭咖啡馆的决定,是在2018年春节期间定下来的。3月1日公告发出后,霍伟亚和张小柔也没完全下定决心:“虽然提出来也没铁板钉钉,就是各种想,各种开脑洞。”
闭店晚会上,张小柔告诉在场的超过80位到场者,3月1日以后,她和霍伟亚又“至少看了31个场地”,“谈了几种投资的可能性”;时至今日,“还有一些合作是在继续谈的”。
至少从经济层面看来,鸿芷虽困难,但也绝非真的“走投无路”;倘若想要继续,无论是众筹一笔资金,还是申请新的公益项目,都是有可能的。
从3月1日到5月20日,整整81天里,鸿芷咖啡馆门口都挂着猩红的倒计时牌,数字一天天地缩小。在鸿芷闭店纪录片中,张小柔说,她认为81天的闭店倒计时是一种“社会实验”,“把这个问题抛出来,看看是不是大家真的需要恢复经营,大家会不会要为这一空间做出一种什么样的行动;如果大家只是哀鸿遍野、一片唏嘘,最后并没有什么行动,就要反思,这五年大家这样形成的一个机制呢,影响并不是很大,大家更多还是在观望。”
霍伟亚却表示,不用81天倒计时,一天告别就够了:“81天还蛮长的,天天心里头就是倒计时,门口那个东西我看了很纠结。”一方面,闭店让霍伟亚有了一种解放感,另一方面,他始终认同鸿芷的价值和重要性,这些年也办得不错,关闭实在是可惜。
到底是“解放”,还是“纠结”?霍伟亚说不清楚;但他知道,闭店与否,这决定着实很难做。
最初,霍伟亚“特别焦虑”,因为找不到下决定的“依据”。在作出决定以后,霍伟亚这样叙述自己发现的道理:“就像一面茫茫银湖上一片光芒的白色,你无所依据,但是呢,因为你相信这些东西,所以你依然能够前行。”
“我做公益这么多年,我以为我相信公平正义,相信这个社会需要一些有正义性的东西,需要一些信仰,但是我真的相信吗?其实我觉得如果你相信的时候,那些决定是不会很难做,其实有时候那个决定难做,是因为有些相信的东西可能都在飘,或者在游移。”
闭店晚会的现场,身着白裙的李欣田,淹没在挤挤挨挨的到场者中,仔细听着霍伟亚的这番话。李欣田在深圳一家服务外来务工人员的草根NGO工作,这天正好在北京办事,也来送别鸿芷。
“伟亚说的信仰危机,是很多公益人的困惑,” 李欣田告诉NGOCN,“世界观不是一个所见多了就自然形成的过程,好像一座图书馆不能只有书没有书架一样。” “书架”,指的是人们通过对意义的不断寻找和追问,主动建立起来的判断;在李欣田看来,正是因为没有牢固的“书架”,很多公益人才会被信仰危机困扰。
“很多人选择随机去碰,去期待未知将带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答案;不会的。交给缘分,那就是顺从了内心深处的惰性。更何况,往往公益事业做到更深层次,触及到社会层面的一些结构性问题,‘利己’与‘利他’之间的平衡就很容易被打破。”李欣田继续说道。
鸿芷进入第五年,霍伟亚也将近而立之年,他也开始考虑“平衡问题”。回忆起过去“全身心投入”环保公益的日子,他认为,当时的自己把“父母、妻子、孩子,健康和友情”都可能忽略掉,于是担心起这种状态是否“可持续”。在为闭店晚会到场者朗读的原创诗歌《相信》里,他写道:“我相信我可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让父母过得起有尊严的生活。”
《相信》这首诗写于2017年,正是霍伟亚很焦虑的时候——他怀疑自己“连家都养不活”。
张小柔的朋友圈里,有一位带着孩子来鸿芷的母亲。母亲把鸿芷设定为寻宝游戏的终点,当作一份具足仪式感的礼物,送给他的十岁生日。她说,孩子瞬间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倒计时的通告。睁着明亮的眼睛,孩子对她说:“妈妈,你们这些大人真的很笨,很不团结,不但保护不了你们想要的,还有很多人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搞不清楚。”
像人一样地交流对话
在鸿芷和鸿人会馆,会遇到很多犹豫的人,焦虑的人,反思的人。
毕业生来鸿芷找霍伟亚聊天,说自己想做公益,却因家长的反对感到困惑,不敢为自己的未来作选择。环境工程专业的学生问全职公益人,你觉得做公益有前途吗,跟在企业做工作有什么不一样,我学的专业能不能匹配啊。千里迢迢赶来交流的扶贫工作者,关了灯躺在鸿人会馆的床上讨论,你为什么要做公益,你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你做了这么久,让你坚持下去的是什么。
犹豫、焦虑与反思,都要有安放的地方,要有“公益人在北京的港湾”。这也是张小柔创办鸿人会馆的深层原因。
2015年10月,程琳在北京找房子,一进鸿人会馆,就很果断地告诉张小柔:只要不嫌弃她东西多,她就来。张小柔爽快地说:“不嫌弃,你就住吧,反正到时候随便塞呗!”彼时,程琳每晚11点才能结束加班回来,她笑称自己“租的就是仓库”。
两点一线的日子,在又一个加班后的冬夜被打破。那一夜,程琳在鸿人会馆客厅,看到一个躺在坐垫上休息的陌生人,“当时我特别冷,又特别累,然后他问我叫什么名字,”程琳回忆道,“他是一个非常擅长观察人的人,分分钟都能感受到我是否开心。”
这位陌生人,就是程琳后来的伴侣方思恒。方思恒在一家公益基金会工作。在相识相知的日子里,他们经常串门一起加班,身体不适时也会彼此照顾。
程琳说,鸿人会馆是她“在北京的一个家”,正是因为她对这个空间特别信任,所以她和方思恒的关系才能进展很快。确定关系后,他们同样惦记着会馆的公共性,照顾到其他居住者的感受,“都不会在会馆里的公共区域表现自己是恋人,拉手啊都是在外面。”
令程琳印象深刻的,是和一屋子的居住者一起拼饭,一起看《奇葩说》,讨论单亲妈妈的话题,方思恒也觉得这种讨论“蛮有意义的”;在这样的讨论中,二人的关系逐渐从最开始单纯的吸引,深入到价值观与人生观的层面:“我们俩在价值观上非常相似,人生观上我现在看,可能不完全一致。但是两个人都是在探索的过程中。”
“置业,置友,置爱”,于这对公益伴侣的亲密关系而言,鸿人会馆带来的,既是一种筛选,也是一种凝聚。筛选是因为,鸿人会馆在一开始并没有做广泛的宣传,知道的都是公益“圈内人”,这令程琳得以确证对方的品行,更轻松地找到与对方相处的模式;凝聚是因为,“你住在那个地方都是比较自然、相对自主的状态,你会更容易被别人感动,那个场让你觉得很舒服。真实的自己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因为你会真实地表达,也容易吸引到真实的彼此。”
张小柔认为,虽然她所接触的公益人领域不同,但心里头有共同的一点,就是对社会事务的关注,对公共参与的认同,这是他们“灵魂最闪光的优点”。霍伟亚说,公益能跨越种族、地域、行业、残障、性取向等种种藩篱,和每个人都有“人一样的交流对话”,他把公益的本质归结到:相互尊重,把每个人都当作人。
形势如何,总有人还会行动
出生于1998年的陈志,是闭店晚会留到最后的到场者中,年龄最小的一位。还在读本科二年级的他,已经参加过不少公益活动:在学校,他会服务后勤职工,陪他们聊天,帮助他们;在假期,他去做新工人的社会调研,为工人劳动状况的改善提建议。
“动力其实是来自被帮助者的开心,类似于这样一种反馈,就是会持续不断地让你去做。”陈志与其他到场者围成一圈,这样分享自己践行公益的原因。陈志说,现在的学生生活在“逼仄狭小”的象牙塔中,只有通过公益走出自我,参与公共生活,才能认识到生命是有很多可能性可以探寻,从而“有这种力量把自己的生命有价值有意义地过完”。
2018年5月29日,微信公众号“鸿芷”发布文章《倒计时结束,但“鸿芷”还在,请不要走开!》:“未来会做什么,我们尚未确定。不过‘鸿芷’这个品牌还会存在,只是在踏上新的征程之前,我们会先休息一段时间,反思、更新,具体业务可能会在7、8月份确定。”
霍伟亚和张小柔在文中表示,他们决定“把感谢留在心里,展现在以后的行动中”。
读到这里,陈志又想起闭店晚会上,李欣田唱《生活就是一场战斗》的情景,唱到“用尽一生燃烧照亮那征程”时,她也几乎是拼尽全力喊出来的。
“一块儿唱,一块儿唱吧!”前面的到场者已把李欣田围成了一圈,听到同行朋友的呼唤,陈志连忙起身,加入到合唱的队伍中。程琳和张小柔坐在陈志身后的圆凳上,有节奏地挥舞着手机闪光灯,灯光恍若一团火,又像满天的星星。
“星光”朗照下,是鸿芷在银河SOHO的最后一晚;鸿芷所在的位置,也是两座大厦之间的桥梁。2014年签下这里时,张小柔和霍伟亚曾到地下广场,坐在台阶仰望这座桥梁,“当时我们就畅想,这也许未来就是公益和普通大众之间的一个桥梁。”
感动之外,也有反思。李欣田认为,鸿芷采用公平贸易咖啡,在理念与细节上都能尊重劳动,很值得称赞,可它所选择的区位、装潢风格与文化内涵,“不管背后的资本意志占据了多大比例”,依然使其“在基因上缺少了一些接地气的因素”。尽管她觉得有不足,她依然认为能做到像鸿芷这样的公共空间,也还是“太少太少了”。李欣田最希望的是,更多公益人愿意放下信仰或门派之争,联起手来,在更多地方推广、建立和倡导更多公民讨论的空间。
5月21日凌晨1时35分,陈志与李欣田相谈甚欢,一同走出鸿芷咖啡馆的大门。
在他们身后,是玻璃窗上的粉色手写字:“今天,我们依然相信公共空间的价值无穷,因为精神之火不灭,因为她总在探寻一个现实世界的栖身之所。我们依然相信,不管形势如何,总有人还会行动起来……”
文中陈志、程琳、方思恒、李欣田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