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02|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極短篇小說《水泥》

伊恩盯著一棟建築物外牆上的塗鴉發呆。時間還早但光線夠亮,他有一點時間可以把塗鴉看清楚。
在每天去上工之前,還有回家時,他都會經過這面牆。這面牆很像是一個競技場,每隔幾天,上面就會換上不同風格的塗鴉。他對塗鴉沒什麼感覺,只覺得那麼大一面牆,一晚過去就換了佈置,讓他覺得很新鮮有趣。
曾經想過要偷看晚上時都是什麼人在這裡活動,但是只是想想而已,他白天粗重的工作會耗去他所有的力氣,晚上最好是用來睡覺。
他曾經活在一個對他來說輕鬆就能過活的地方,他有天份、有才能,眾人尊敬他擁有的才能。但是自從他選擇不遵從命令去做某件事情以後,他不得不為自己的生命奮鬥。原本以為沒有選擇的,但他逃亡時清楚知道,選擇確實存在,他原本的生活並非絕對。他經歷不可思議的一瞬間,接著就來到這裡,美國,他過去的專長無用武之地的地方。
不用多久他就發現,他不能在此展露他的能力,人們顯然會為此驚駭。他得用貨真價實的身體勞力去換取溫飽,不過這算是幸運了,當初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他也可能因為人生地不熟,就陰錯陽差喪命槍下。
工地今天很不尋常,有些警車、有些警察,有些穿著其他特殊服裝的人,一些和他一起工作的工人正在被問話。
伊恩接受關於行蹤的問話,好奇到底工地發生什麼事情。問他話的警察說工地裡死了人。
死了誰?
一個「住」在附近的遊民。
遊民?遊民也有名字吧?
其他人都叫他老宋,你認得他嗎?跟他說過話嗎?警察問。
認得。說過話。
伊恩心情沈重。老宋精神有點失常,但是很有趣,他常幻想天空是海,說自己要跳進海裡游泳。
也許他這次以為水泥是泥巴溫泉,想泡個溫泉。警察說。
伊恩沒法再看到老宋一眼,今天的工作也沒了,他在工地附近徘徊,封鎖線外找個地方坐下。
老宋是唯一見過他如何玩弄鐵絲、螺絲等等金屬,讓它們變形又變回來的人。第一次見識到的時候,還以為他在變魔術。雖然他一點都不了解老宋和老宋背後的故事,但老宋在某種程度上,算是他的密友。他們都是在這變動劇烈的城市裡,孤伶伶的人。共享一個秘密就算是好朋友了。
城市的更新發展很蓬勃,伊恩一直都有工作可以做,奇妙的是,總是在老宋活動的區域附近。或者說,老宋可能被趕來趕去。
「我才不是什麼遊民。」老宋曾經說。「我是行為藝術家來的。」
行為藝術家?那什麼東西來著?
自從發現老宋對玩弄金屬一點也不大驚小怪以後,伊恩和他說話的時候,就常常把玩著口袋裡帶著的一塊鐵。這鐵和地球上其他鐵有什麼不同,伊恩不知道,不過這是他從家鄉帶來的鐵塊,至少就是這個不一樣。
幾乎成了慣例,老宋看了天空半晌以後,會說:「你雕塑金屬,我雕塑世界。我讓你能在天空裡行走、跑步、蓋房子,這個世界就是我的作品。你也該發表你的作品。」
每當老宋說話的語調不像在開玩笑,伊恩就覺得老宋十足怪。他那時候是這麼回話的:「少來,金屬是蓋房子用的,怎麼可以讓它變形?」
老宋只不斷重複「你該發表你的作品」,當伊恩的休息時間結束,這個話題就結束了。現在,他失去了唯一知道他能操控金屬的「密友」。
伊恩心裡極悶。
接下來的幾天他被安排到別的工地去工作。回到原來這邊工地繼續時,沒有人再提起老宋的事情。水泥有個大窟窿,他們得趕上進度,再填上水泥。沒人去討論為什麼有個窟窿,但伊恩很不舒服,不論工程進行到什麼程度,他始終知道,就是那個地方,老宋曾經在那裡。
過了一陣子,他在這邊的工作終於結束了,可是第二天他沒有到下個工作地點去。他晚上在那面塗鴉牆附近等著,問那些塗鴉的人,他們算是藝術家嗎?這算是發表作品嗎?怎樣叫做發表作品?讓金屬變形可以算是「作品」?
塗鴉者覺得他是神經病。
但是第三晚有個人約他白天在某地見面。那個人叫荷瑞修,他不塗鴉,只是跟朋友來玩的。
荷瑞修長得人模人樣,但是伊恩覺得他裡面有部分和老宋一樣怪,而且荷瑞修還不介意讓那種怪滿溢出來到處漫延。他喜歡伊恩變形的金屬,到處跟別人說這些金屬有多棒、多特別,找伊恩和他的朋友認識。
過了很久以後的有一天,伊恩突然驚覺,他現在被稱作金屬雕塑藝術家。不過是個尋常的場合,認識了一陣子的新朋友把他介紹給自己的朋友。他覺得這好像是說他的地位提升,被大家認可是一個有才能的人了。
伊恩回到家時,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很久,手上玩弄著那塊家鄉的鐵。
幾年下來,漸漸有人買他的「作品」,所以他有點錢,換了個地方住。在家鄉被重視的操弄金屬技能,他仍然不能公開,但是施展技能以後的成品在這裡被人珍視,被視為「作品」。在家鄉時不一樣,才能很珍貴,但成品就僅僅是成品。
他想起老宋。
老宋是個遊民,但自稱是行為藝術家。他創造了一個巨大的作品,重疊於現實的另一個世界,可是沒有人珍視。如果有人購買老宋的作品,老宋是否就不會死在那個工地?但話說回來,伊恩一直不知道老宋真正的死因是什麼,那被視為他殺還是自殺還是意外。
一夜未眠,伊恩天才剛亮就出門。
就是這個日期。三年前的這個這天,是他最難過的一天。
前年他想起老宋,用一堆咖啡和酒讓自己的心情高昂,很奇怪的高昂,但總之他不要難過。去年他也想起老宋,那天荷瑞修見了他的最新「作品」以後,大呼小叫地說「你是我見過最棒的藝術家」。荷瑞修的讚美總是很誇張,而那天伊恩總覺得心裡空蕩蕩的。今年他不想再一整天被那種心情籠罩。
經歷了非常長的交通,伊恩終於回到當初他投身其中參與更新的城市。三年過去,這城市的樣子又和他離開的時候不一樣了。那時的工地,目前是一棟商業大樓。以他對本地笨拙建築工法的認知,伊恩覺得大樓完工啟用得未免太快,但是那時期的那些大樓似乎都是這樣。
一樓的大廳有非常繁忙的出入。每個人都腳步急促,只有伊恩一個人兀自發呆。他認得。老宋當初在的地方,現在是一片室內的造景花圃,沒有人經過時多看一眼。
警衛過來詢問他。
伊恩沒有告訴他,這棟大樓還沒長高成大樓時發生的事情,只說自己以前在這裡工作過。穿著不怎麼正式的他被當做失業者,不是來面試的求職者。在市場一片蓬勃發展的時候居然失業,要說有多失敗就有多失敗。警衛的眼神大概是這樣的傳達。
伊恩在附近找了個有提供電腦上網服務的地方,花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去查出來到底可能是什麼單位管理那片造景花圃,寄了好幾封信出去。
過了差不多兩個月,有個單位聯絡他,請他就提供雕塑作品的事項做進一步的提案。來回的往返聯絡花了非常多的時間,伊恩在所有事情上都很有彈性,只有作品的核心概念不願意變。管理單位的上層單位大頭不喜歡一個顛倒的世界,但伊恩就想要一個顛倒的世界。
荷瑞修說伊恩是自找麻煩,為什麼不把時間花在那些主動邀請他常設展出作品的地方?為什麼要去抱姿態那麼高的人的大腿?他們又不在乎最後那裡是花圃還是藝術作品,他們只是希望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下。
也許那些人不在乎,但是伊恩在乎。他就是在乎到願意花那些時間,願意等。
又過了兩年,伊恩的提案才終於通過。因為他的名氣大了。因為不喜歡他作品構想的大主管,不在那裡了。因為某個跳槽的人,新工作的公司急於建立某種形象,所以想請他把這個提案轉移到同個城市的另一棟大樓。
突然之間變成被抱大腿的人,但伊恩也沒有拿翹。就像荷瑞修說的,永遠記住自己想做的是什麼,其他都是多餘的。他記得自己要的是幫老宋做一件作品,不是要高額的費用,也不是要追求名聲,或是要不認同他的高層人士低頭。
開始這件工作的時候,最困難的其實是裝作每天都有工作。作品的樣子早就深深印在他腦子裡,給他足夠的金屬,他不到一個小時可以讓作品完成。但是這世界沒人這樣工作的。
他得估量「正常」狀況下是怎樣的工作進度,每天出現在這裡、那裡,把作品運往大樓組裝的時候,在遮蔽起來的工作區,也得不時這裡、那裡發出一些聲響。
又是老宋的紀念日。
為了宣傳,管理單位有個揭幕儀式。完工後遮蔽住作品的帷幕正式揭開,長期鋪在地板上的墊子也被抽走,伊恩聽到一片太明顯的抽氣聲。
他站在老宋的角度看著大廳裡的天地,想到不信仰任何宗教的荷瑞修說這裡的宗教。很奇妙,許多宗教都認為比人更偉大的地方在上方,如果人太糟糕,就會被丟到「下面」去。
他想,老宋也許以為自己要跳到「下面」去,但是卻去了「上面」。他不知道老宋會覺得這個「作品」怎麼樣。但總之,他把老宋放在老宋一直想去的「海」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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