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的小女孩,總是一個人在家裡塗塗畫畫,可以畫好久好久。
第一次見面,她站在離我好遠的地方,靜靜的、疑惑的、睡眼惺忪的看著我。
「哈囉!妳好。我是小狐。」
她沒有想靠近我的意思,一句話也不說。
「妳想聽我說故事嗎?」我試著邀請她。
小女孩點點頭,但還是不肯靠我近一點。
於是我就這樣開始說故事,翻開書,一頁一頁的說,慢慢翻、慢慢說……
「這一頁很有趣喔!妳可以靠近一點看。」我再次邀請。
她沒有移動。故事一頁一頁翻,到底了,再換一本。
隔著遠遠的距離,我們讀了兩本繪本。
正當我準備把書收起來,一邊想著:「第一次見面就先這樣也不錯,慢慢來,等到她可以接受我的存在了,在開始畫畫課也沒關係……」的時候,猛然一抬頭,小女孩就站定在我的桌邊了!
然後,我們開始了第三個故事,她慢慢從我的旁邊移動到我的對面,坐下來。
第三個故事結束,小女孩臉上露出淺淺的笑,這個笑容傳達出「ok,可以了。」的訊息,是「我們」的畫畫課的開始。
剛剛好的距離,我們一起畫畫
陪著小女孩一起畫畫,有時說故事、有時不說,有時聊很多天,有時整堂課幾乎不發一語;不想說話的時間比想說的時候多得多,她用動作和表情跟我溝通。
她拿著畫筆頓在紙上,看著我;「試試看。」我說。
畫紙上的顏色暈開了,看起來跟預期的不一樣,她看著我;「也許我們可以可以等等,讓它乾一點再工作。」我建議,然後會有一小段時間,我們四目相交的等待。
她沾滿顏料的手抹了臉,看著我;我笑,「嗯,變成花貓臉了。」我說。她笑。
整張紙濕透了,被水沾在桌上,一拿就要破了,她看著我;「沒關係,我可以幫妳的忙。」我說,有時幫她多襯一張報紙,有時換張新紙,「讓它去旁邊休息一下,我們可以先畫一點別的。」
我們的對話不多。
其實,更多時候,我像個小書僮,幫她準備顏料、紙筆,然後說一個故事,一起看看書裡的畫。時間很長,書僮該做的事情有限,所以我也跟著一起畫畫。
孩子很謹慎,先想好,再工作。我知道她做的一筆一畫之前,都有個預期的畫面在頭腦裡。
孩子很少主動開口求助,但她的表情和動作會告訴我哪裡出問題。
孩子有自己的畫畫步驟,她在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的時候停下來,然後我會試著還原剛才的過程,想辦法跟她說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也推測她可能是想做什麼,做給她看,然後問她:「我做的跟妳想做的事情一樣嗎?」
有時候她點頭,有時候搖頭。
孩子很自在,低著頭,一張畫完又一張,每一種顏色、每一支筆都試過,時間到了還不想停下來。
我們一起畫畫的時候,有一個不遠不近、剛剛好的距離。
安靜的時間好長
然而,安靜的時間真的好長。長到我一邊看著孩子畫畫,一邊質疑起自己這個「空白」到底應不應該?如果她理解的這麼快,那我是不是要多給她一點什麼?如果她這麼享受一個人畫畫,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在這裡?我這樣的「陪」,是不是「教」?孩子有收穫嗎?
安靜的時間真的好長好長……
於是,我向小女孩的媽媽提出建議,也許可以試試看跟其他小孩一起畫畫,有同伴的畫畫課,工作的方式會不一樣,會有一些跟別人合作的機會。
後來,媽媽回覆說溝通沒有成功,但孩子好像不是不想跟其他人一起……「妳可以再跟她談談看。」媽媽建議我。
趁著某一次畫畫的空檔,我問孩子:「妳想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畫畫嗎?」
「妳知道我們學校有幾個小朋友嗎?」孩子沉默一會兒,反問我,一字一頓的認真。
「有二十個!」沒等我回答,她自己公布了答案。「加上老師,就二十二個了!」
「哇,好多喔!」我答腔。
「而且啊,」一個戲劇化的停頓,她接著說,「我們老師說,小朋友要跟你玩的時候,你不可以不要跟他玩。小朋友要一起玩的時候,你也不可以說不要。」
「哦!我懂了。」我真的懂了,「可是有時候,我們只想要自己一個人工作,對嗎?」
「嗯。」孩子點點頭,露出平常一樣淺淺的笑。
「那如果畫畫課,包括你,最多六個小朋友,加上我,就是七個。」我慢慢算給她知道,「那這樣可以嗎?」然後問她。
「嗯……」沉默了幾秒,「那就可以。」她答。
後來,孩子還是選擇自己一個人上課。
孩子「想要一個人工作」的需求
認識我之前,孩子常常一個人畫畫,有時候有媽媽陪。認識我之後,每星期有一到兩次的九十分鐘,我們一起畫畫。
聽過我描述這個上課過程的朋友,在話題的最後,經常提出建議:試試看跟媽媽溝通,讓小孩跟其他人一起上課。
理由有各種,像是:小孩學習要有同儕,進步得比較快。或者,很多小孩一起畫畫課,可以討論,可以看看別人的作品,多看多聽比較好。
還有人擔心:小孩不能老是自己一個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應該要「社會化」。
有務實的友人提出:對妳來說,一個班多一點學生,當然比較有效益,妳也輕鬆啊!
當「社會化」這三個字從某個媽媽朋友口中說出,曾經重擊過我。
我不禁開始想:真的嗎?我以為的平穩的陪伴,阻止了小孩的「社會化」嗎?小孩什麼時候要開始學這件事?有什麼時間標準嗎?那我該鼓勵她跟其他小孩一起上課嗎?我還能做些什麼?我應該做什麼?……
經過「很長的安靜」之後的我,腦子裡總是冒出一個接一個的問號。而我得承認,那個「有效益」的上課方式,也曾經是驅使我建議小孩嘗試跟大家一起上課的原因之一。
但就在孩子反問我「妳知道我們學校有幾個小朋友嗎」,又用戲劇化的語氣表達「我們老師說,小朋友要跟你玩的時候,你不可以不要跟他玩。小朋友要一起玩的時候,你也不可以說不要。」的時候,我是真的懂了。
孩子說話的神情,孩子畫畫的樣子,已經很明顯的表達了:「畫畫是我自己的時間哦!」
回想自己的學習過程,當我對一件事情感興趣的時候,我的專注確實足以隔絕外在所有的聲音;而那時的我,對於當下還沒有被我「納入問題」的部分,是有某種程度的拒絕的,不是我不願意學,是我還沒學到那裡。
因此,我相信,當孩子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她不但理解什麼是「學習」,也明白什麼是「跟別人一起」,那些不夠社會化、那些缺乏同儕、那些太過自我的推斷,真的就是「推斷」,對孩子而言,她很享受自己一個人畫畫的時間,那是她重要的「私密時間」,是她學習的方式。
我能做的,只有在她發出求助訊號的時候給;也唯有這個時候,我的給才是真實的,而她的接收也才是真實的。
連同我這個人,不也是經過她的層層檢視、反覆確認之後,才同意我參與她的畫畫時間嗎?
每個人的學習方式不一樣,尤其對自己珍愛的事物、寶貴的時間,更是格外小心保護,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是一樣的。
孩子靜靜的、自在的神情,恍然大悟後淺淺的笑容,還有那一天字句斟酌、努力表達出的想法,提醒著我:某種學習方式是不是適合這個孩子,要從孩子工作時的樣子去發現。而何種學習方式才有效的判準,繫在孩子身上,不該在大人的擔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