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英國知名左派史學家霍布斯邦,出了一套描述近現代歷史的系列書籍,縷述從法國大革命之後到二十世紀的歷史,被稱為「年代四部曲」,分別是「革命的年代」、「資本的年代」、「帝國的年代」與「極端的年代」。如果霍布斯邦會繼續往下寫,他會怎麼定義我們現在這個年代呢?
或許可以叫「仇恨的年代」。
當然,仇恨動員,無日無之,從古到今,也不新鮮。但令人愕然並痛心的是,人類的腳步,走到了二十一世紀,卻仍是在重覆前面的錯誤,並且於今尤烈,誰說人類的歷史,是不斷在進步的呢?
二十一世紀以一個悲慘災禍,也就是九一一事件開局,它彷彿就為人類踏入二十一世紀之後,一連串的發展定調,亦即「仇恨產生的衝突」。二十世紀,人類經歷兩次罕見的世界大戰後,有些人體會到,世界似乎不能再這麼走下去。然而,整體來說,人類並沒有真正反省,或說真正學到教訓。1961年的豬玀灣事件、古巴飛彈危機,一度令人以為差點要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就是鮮活的例證。到了柏林圍牆倒塌,乃至蘇聯瓦解,有人以為,這就代表著民主世界的勝利,甚至有學者認為,人類的歷史,就此已經終結。所謂「終結」,並不代表著人類社會不再繼續下去,而是認為它證明:自由民主才是人類社會的該走之路,也因此才產生了所謂「自由民主是普世價值」的說法。但是,若民主制度真的如此優越,為什麼現在人類社會會走到一個看似徬徨無依的境地?好像每個人都在指責別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才正確,別人都錯誤,都是搞民粹,都是在破壞社會和諧呢?
關鍵就在於我們沒能好好建立起社會中彼此對話與瞭解的基礎。未來能不能建立,無法知曉,但不能說沒人提過,有論者就曾經倡議所謂的「溝通行動論」,讓社會中持不同意見的幾方,能夠透過一個對話平台,建立起能達致社會最大公約數的共識,讓社會得以繼續前進。所謂的「公共電視」,就是在這樣的想法下,所建立起來的一種傳播制度。
但實踐證明,這種所謂的「溝通行動論」,畢竟是象牙塔中的書生之見;在現實社會裡,幾乎不可能發生,原因在於:溝通是個漫長的過程。任何人都能琅琅上口說:民主是一個最沒效率的制度;但吊詭的是:每一方都要對方去承擔那樣的無效率,但自己卻不願等待。或是說,任何掌權的一方,在獲得權力後,都希望自己的主張,能夠最快程度實現,卻不在乎它如何實現。幾乎所有的被統治階層,在得到權力後,就忘了他們的初衷,或是只以保住權位為目的,而不記得當初打拚的原因。抑或,所謂的「人權」或「正義」都是藉口,只有「權力」才是真實?這存在於掌權者心中,我們不得而知,我們所能知道的,只有「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是不變的真理。不管什麼人,當初打著什麼樣的旗號,只要是從被統治階層變成了統治階層,就開始想要維繫權力,這是人性,並不令人意外;令人意外的,只是有那麼多人,會被當初的糖衣口號所繼續蒙蔽。
在現在這樣一個號稱「人民做主」的時代,誰掌握大多數選票,就代表獲得人民授權,得以執政。但是,一個一個去溝通,獲取支持,太慢了,又不切實際;最快的方式,就是仇恨動員,去主張「我們是一國的」、「我們要團結起來,打倒壓迫我們的敵人」。這一招不是只有共產黨才會,民主時代的政黨,同樣會使用仇恨動員,因為它最快,最速效。講信念,講和平理性,什麼時候才能執政?用搶的比較快。那麼,要如何才能最快搶到權力?就是靠仇恨動員。因此,現代民主選舉的種種弊端,諸如負面選舉,諸如鼓動民粹,都是這種心態下的產物。簡而言之,就是「以仇恨區分敵我,以求迅速掌握權力,再以權力遂行自身理念」。可是靠這種方式掌握權力的人忘了兩點:一個是他們再怎麼樣,也不代表是社會的多數,甚至有的時候往往是社會的少數,這就是為什麼會出現所謂「少數政府」的原因;然而,他們卻又以為,只要掌握了行政權,就是掌握了所有權力,這就是所謂「權力的傲慢」。第二個盲點在於:你會以仇恨動員奪權,你的對手吃了一次虧,但他們會學。你會的事,人家也會,人類好事學得很慢,壞事倒學得挺快,所以對方也會聚眾,也會展開另一種仇恨動員。因此,民主政治所主要依賴的理性溝通,和平包容,完全不見了。民主政治本來是希望能夠以「數人頭取代打破人頭」,然而這麼下來,卻變成了另一種糾眾互鬥,這不正是目前世界各主要民主國家,所面臨的共同困境嗎?
所以,沒有什麼所謂「自由民主是普世價值」的說法,在仇恨動員的大旗揮舞之下,所謂的自由是掌權一方的自由,所謂的民主是掌權一方的民主;換成了掌權者的對立面,學會用同樣的方式來鼓動民眾,就被說成是民粹,結果為了互相搶奪正當性,又變成在爭取社會的話語權,所犧牲的就是傳播媒體:每個權力團體,都要自擁傳聲筒,媒體所需要的中立客觀,不偏不倚,又變成是「公共論壇」那樣的打高空。於是人類,或更精確來講,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就這麼一直靠仇恨動員,鬼打牆下去,還自以為在做正確的事。大家仔細省思一下,人類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多少彼此衝突,血腥鬥爭,歸根結底,不就是由無解的仇恨動員所造成的?那麼,說二十一世紀,是所謂「仇恨的年代」,又何錯之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