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02|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重慶潮汐】站在停止營業的書店台階上/吳鈞堯

 很多「古典」正在消失。這是時間的魔術,只是變換時,發覺那不是戲法。
 一九九九年五月,我擔任《幼獅文藝》主編,正式與重慶南路「住」一塊兒,它留置我的時間,只比居家略短,卻深刻影響我;我常說,「擔任《幼獅文藝》主編跟寫作,讓我真正長大。」擔任主編,讓我懂得職責,寫作則帶我探討一個又一個困難;都是正面交鋒,沒有退縮的餘地。肉身原來也是魔術,它如果只是衰疲、只見疲憊,就辜負了時間。
當打字聲不再時,他們用哪一種聲音, 跟生活說、跟世界說,他們都在?
 公司規模近百人,電腦沒有幾部,只在角落擺置了一個長桌,讓有需要的人使用。進入二十一世紀,資訊化速度加快,所謂的「X倍速」時代。公司迎上浪潮,從一個作業組別配備一台電腦,不消幾年,電腦成為每個人的辦公基本配備。作家專欄多數都用打字的,投稿也是,打字行的英俊外務員漸漸少來公司了,甚至坊間還存有多少打字行,都讓人疑惑。
 就算是「打字」一行,也激烈變化。台灣屬於義務役,除了過胖過瘦、視力不良、右手食指殘缺,以及某些權貴動用不當手段,免除子弟服役之外,每一個男丁都需要服役。我擔任文書兵,平常得謄寫,代發公文。重要的公文以手工抄錄,顯得不夠慎重,於是我學會「打字」。九○年代的「打字」,真正像在「打」字,在一個大滾筒上放置公文,滾筒下,是一大排倒放的鉛字。它們安放的方式多數根據部首,最大的困難是每一個都是倒立,我學著認識每一個倒放的字。這像把世界橫放、像把窗當作了門,乍看這些倒放的字,會感到暈眩,仍必須克服不適,移動檢字的扣盤到正確位置,按一下,一個鉛字被舉了上來,「喀啦」一聲,留下字痕。
 我打字速度漸漸快了,意味悲劇來了,常被領導交辦不屬於我的業務,他們常常安慰我,「打字要多練,以後退伍了,還可以開間打字行。」我當然沒有成為專業打字員,打字一途趕著經濟起飛,火紅了幾年,很快被電腦打字取代。用鉛字打字的、用鍵盤打字的,通常都是高職生,當打字聲不再時,他們用哪一種聲音,跟生活說、跟世界說,他們都在?
 稿件數位化也有進階。我手邊留有幾位專欄作者的「磁碟片」,他們或寄或親送。有一回午休,我趴在桌上睡熟了,忽然感到不安,懵懵起身,見一個彪形大漢站我旁邊,「看你睡著,不忍喊你。」相聲名家馮翊綱來交稿子。午休期間燈光都熄,他站在黑暗中,一個更深的輪廓浮了出來,我悄聲說,「暗嗦嗦的,很嚇人哪。」他遞給我存有文章跟圖檔的磁碟片。沒過幾年,磁碟片都發霉,新推出的電腦已拔除磁碟機,就算是數位,也會被數位追過來、趕上去,且不再回頭。
 辦公桌不再堆積厚厚的投稿信箋,無論來稿多或少,它們都輕薄、甚至談不上輕或薄,都壓縮在收件夾裡,十萬字稿件或者三十行的新詩,都只占一個行列。卡片也慢慢失蹤了。聖誕卡、春節賀卡,零星的幾張,彷彿是幾個錯別字,儘管它們都來對了時候,算準郵遞的時間,在過節前寄到我的地址。

時代的替換,沉默而巨大。
 我站在重慶南路一段六十三號,建宏書局前,看到書局的拍賣廣宣,即日起開始,直到幾個月後,停止營業。儘管書局對外宣稱,「不是停止營業,是內部整修」。據說,書局將增添文創成分,加賣文具是基本的,很可能套用「複合式」經營,增加餐飲、桌遊等元素,但當它關上鐵門,再打開時,不知何年何月?若真有那一天,它也會跟現在不同。現在的書局,入口處左邊斜放商管、旅遊、養生跟文學等雜誌,居中一排陳列新書、暢銷書等,再往裡頭,書籍按照歷史、學術、醫藥、教科書等性質分序。長久以來,建宏書局以及多數書店,都這樣打扮。原來這麼快啊,十年、二十年,已經構成某一種「古典」。書架是它的骨骸、斑駁的梁柱是它的軀幹、流動的書目是它的衣裳……
 建宏書局停止營業,以及書籍拍賣,成為受矚目的藝文新聞,書局不只述說書局,述說了重慶南路從「書店街」,走到了另一個世界。它將變成「旅館街」、「飲料街」或者「雜貨街」?時代的替換,沉默而巨大,但在這一天,建宏書局因為拍賣,「拍咑、拍咑」地,它的台階傳來更多聲響。它們輕也不是、薄也談不上,聽起來都是一種熱鬧,搭配著櫃台不時傳來的「噹噹」結帳聲,竟有點節慶的味道了。
 我加入隊伍,走進我習慣的書的裝扮中,很明白,這是我與它的告別。這一天,以及其後的一段小時光,會是它最後的戲法。我期待它的再度現身。因為一場完美的魔術,都得有關心它的觀眾。雖然十多年過去,我老了、疲憊了,但這一條街會是我的留戀,尤其當一條街,愈來愈像一條河的時候。

‧ 點潮汐
打字,以前是一個技能,現在依舊是,只是需求少,不像八○年代,成為一個有規模的產業。書店也是一個產業,雖然它一家一家地倒;我更關心的是,閱讀如果是一種產業,會有衰竭的一天嗎?
開書店跟打字一樣,有潮汐、有型態的變異,它們在匆匆數年間發生大變動,讓許多人失去備戰能力;還好文字沒有崩壞,用鉛字與用鍵盤打出來的,都一模一樣。

日子如潮、時間似汐,它們一丁點一丁點吃掉我, 而我,一丁點一丁點吐回去,用我的文字紀錄十七年—— 上樓、下樓,東向、西拐,都是我與重慶南路。
吳鈞堯因工作地點關係(1999~2016主編幼獅文藝雜誌)在重慶南路盤桓十七年,散文集《重慶潮汐》描繪他看盡盛衰流變,從書店街到商旅林立,一條路的街景變化交織演映著一個男人的心影錄像。
出版業的人情事故、台灣產業的變遷、台北重慶書街的地誌書寫,盡在《重慶潮汐》(預計於2019年9月下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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