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3|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釀影評｜《囧媽的極地任務》：在她失蹤以前，她早就消失了

身為人母照顧幼童，常有一種我稱之為「魔幻時刻」的情境，它可能發生在兩個孩子整星期輪流生病、或是好幾天都半夜起床、或是自己生病又得照顧孩子起居的時候，明明精神與身體已經接近崩潰邊緣，但還是得指揮著孩子，叮嚀已經講過幾百回卻沒人聽的小規矩，完成各式家事。此時因為累過頭，常常有魂魄與身體脫鉤的幻覺。

在這魔幻時刻之中，最讓我害怕的感覺，是我以為自己成了鬼。孩子對母親說的話無動於衷，丈夫對妻子說的話毫無回應⋯⋯這種全然的孤寂與封閉，常令我陷入無盡的沮喪與自暴自棄。終於在幾年後的某回魔幻時刻，我懷疑起一個問題：我⋯⋯難道死了嗎？像某些電影裡演的那樣，明明死一陣子了卻沒意識到這事實，仍然陰魂不散？要不然為何沒人聽見我說話的聲音？為何沒有人對我的存在有任何反應？

隨著孩子接連上了小學，我的「魔幻時刻」漸漸變少，但是觀賞《囧媽的極地任務》時，我看見那熟悉的感覺。

住在西雅圖的主婦柏娜蒂，有十五歲的女兒小碧，與在微軟工作的丈夫艾吉。柏娜蒂與鄰居及女兒學校的家長們處不來，也不喜歡離開家，害怕人群，連訂機票、購物等等雜事都要外包給服務公司處理，若是被迫出門，即使西雅圖不常有陽光，也會戴著太陽眼鏡。有一天，女兒指定要與爸媽去南極洲旅遊，做為成績優異的獎勵，柏娜蒂克服焦慮答應了，沒想到她竟在出發前失蹤⋯⋯

《囧媽的極地任務》是根據瑪麗亞・桑波的同名暢銷原著小說改編，原著使用柏娜蒂「失蹤」造成的懸疑感貫穿作品，女兒小碧為了找尋母親，翻閱過去各式文字資料與紀錄，也漸漸了解母親的過去。導演李察・林克雷特的電影版本，一開始就讓觀眾知道柏娜蒂活得好好的，但卻一個人跑去南極划獨木舟，因此故事核心不再是柏娜蒂去哪，而是她怎麼變成今日這位焦躁主婦。原文片名「柏娜蒂，妳去哪兒了？」的意義，由「找尋失蹤的柏娜蒂」，轉變為「從前那個柏娜蒂去哪兒了？」

在原著中，主導故事的是女兒小碧，但電影版本既然找來影后凱特・布蘭琪飾演柏娜蒂，當然盡量讓她親自現身說法，觀眾先看見柏娜蒂目前的生活與心理狀況，再漸漸發現她的過去，倒著體會其中的落差。

原來柏娜蒂曾是拿過頒給各領域天才的「麥克阿瑟獎」的建築師，然而在某位富豪的惡意之下，她的得意之作竟被拆毀，痛心之餘乾脆離開洛杉磯與建築圈，與丈夫搬到西雅圖，專心當個主婦，一過就是二十年，並在四度流產後總算生下女兒小碧，寶寶卻有心臟問題，經過許多次治療才活到今日。這樣的情境使她更有理由拋棄一切照顧孩子，也更順理成章逃避過去職涯的痛苦記憶。

柏娜蒂當然愛孩子，小碧也視母親為最好的朋友，但單純的人母生活，沒法讓柏娜蒂獲得真正的滿足。她有太多創作能源要爆發，卻沒機會做擅長的事，苦悶程度可想而知。某個大雨天，她家土石混著雨水衝破圍欄、灌進鄰居家裡，象徵柏娜蒂心中埋藏的壓力若再不找到出口，就要開始對周遭產生傷害了。

相信很多全職媽媽，或是為了母職而找簡單工作、放棄自我實現的母親，都理解這種一事無成的悲傷。雖然大家都把養兒育女多麼偉大掛在嘴上，但這更像是「應該做的事」、「大家都在做的事」，而不是某種特別的成就。柏娜蒂分不出自己跟其他媽媽的差異，但她明明該是與眾不同的。

她不僅沒有發揮潛力的舞台，甚至身邊也沒人了解她的苦衷。最有機會看到問題的人，本應是從柏娜蒂還是個明星建築師時就認識她、並且朝夕相處二十年的丈夫艾吉，但他忙於工作，也欠缺對妻子情況的理解能力。

片中對夫妻關係樣貌提供最多資訊的時刻，是將倆人各自與別人談話的內容，交錯剪接來呈現，突顯兩方對柏娜蒂狀況的理解簡直天差地遠。柏娜蒂的談話對象是多年未見的導師兼好友，她不斷訴苦，熱切地停不下來，把這些年的悶都一次傾吐，而老友竟直接看穿柏娜蒂的問題：她需要繼續創作。相反地，另一邊丈夫找了心理醫師商談，他描述妻子時，看不見柏娜蒂體內住著被壓抑、被無聊到窒息的天才創作者，只看見一個不認識的瘋子。

丈夫曾生氣地對老婆說「為何妳不能跟其他人好好相處？」這其實是柏娜蒂最表面的問題，但老公只能看到這一層。後來丈夫請來包括心理醫生的幾位相關人士，替老婆開一場「干涉大會」，此時他對妻子的態度是「妳需要心理治療」，並帶著「等妳想辦法好起來，再來找我」的冷漠。雖說丈夫身為家中唯一經濟來源，必然有壓力與苦衷，但那種「在妳變好之前我承受不了妳」的想法卻也頗為殘酷，甚至極不貼心地找來與柏娜蒂不對盤的女兒學校家長，一起參加干涉大會，難怪柏娜蒂選擇逃走。

柏娜蒂成了家裡的鬼。平常沒人見著她、在乎她，只有在她作亂惹事時才會注意到「嘿，這房子鬧鬼欸，要來驅魔了」。這場干涉大會，宛如將柏娜蒂當作驅魔儀式的主角，幾位不認識的人聚在一起指責她一人，有些指控雖無誤，但有些卻完全偏離事實，而且在場的沒人看見她真正的困境，大受刺激的柏娜蒂根本百口莫辯。當所有人都認定妳是瘋子，妳要如何證明自己不瘋？

幸好柏娜蒂的女兒長大了，知道怎麼理解她、找到她。《囧媽的極地任務》最動人的是母女情，有回母女在車裡唱著辛蒂・露波的〈Time After Time〉，好默契與深厚感情不言而喻。女兒也不時擔任本片旁白，她的細膩觀察令人備感溫馨，因為這樣一個無法參與柏娜蒂過去、甚至還沒成年的女孩，卻比其他人都了解柏娜蒂。女兒當然無法明白全部，也還不懂大人世界的無奈，但她至少願意盡全力去理解母親的困境。

人的行為可以有很多種解讀，例如喝酒，它可以代表沮喪，也可以是因為開心；把多種藥丸收集起來混合裝瓶，可以是因為想自殺，也可以單純覺得有獨特美感與奇異趣味。艾吉一直將柏娜蒂的行為往負面的方向想，但女兒卻更明白如何讀懂母親。柏娜蒂不需要被人當成病患來忍耐包容，只需要被看見、被了解。

很多母親、妻子都是如此。許多女人在婚姻與家庭中消失，待孩子長大，想要「復活」，世界早已變了，自己也老了，無法於社會中、甚至自己家中，找到存在感。

幸好柏娜蒂還來得及，她本質就是個聰明人，即使在最沒法發揮的主婦生活中，某些情境下也看得見她的腦袋運轉速度之快，活力與熱情如煮沸的水珠那樣興奮跳躍。到了《囧媽的極地任務》結尾，她順利找到自己並回去老本行，片尾呈現她構思的新案子設計過程動畫，短短幾分鐘就展示出柏娜蒂的創意火花多麼燦爛。

柏娜蒂是個天才，只需收起武裝，面對當年逃離的恐懼，重新振作，就有機會獲得第二春，而且《囧媽的極地任務》畢竟是部電影，因此丈夫能快速領悟老婆沒他想得那麼不堪，鄰居也能在令人驚訝的情境下卸除武裝，將彼此的痛苦談開，一笑泯恩仇。那麼，其他真實世界裡的平凡女人呢？她們不一定有解決困境的方法，「去工作」也不一定是她們的人生解答，但都希望至少有人了解她、看見她，明白這一切對她有多難，這樣已經很足夠了。

主婦們要的不多，只是不想活生生走入冥界罷了。你家的妻子、母親，也被消失了嗎？可以花一點力氣去了解、把她們找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