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4|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秋刀魚

獻給我那,有點奇怪,有點好笑,總是不留啤酒給我,但始終很愛我的爸爸。

「要吃嗎?」爸坐在餐桌前,上頭的黃燈好像閃了一下,又變得更亮,桌上有一盒從生鮮超市熟食區買回來的秋刀魚,有兩隻,緊緊併在一起。
「要吃。」我拿了盤子筷子,坐在爸旁邊,吃起秋刀魚。秋刀魚的背烤的透黑,表面油亮亮的,我把它橫切,分成二半,挑起一根完整的脊椎骨,魚頭折下。
「爸爸,這給你。」爸似乎對魚頭情有獨鍾,只要餐桌上有魚──不論是香魚秋刀魚吳郭石斑鱘龍──那就可以在爸的碗裡看到魚頭。我覺得魚頭挺乏味,多骨而肉少,如果運氣差還會嚐到些有著奇怪苦味的渣渣。映著黃燈,我和爸默默地吃著各自的魚,這是很罕見的情形,我們已經很久沒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飯了。我總是早早就吃完晚飯回房讀書,爸工作也忙,下班回到家也不早了。明明住在同個屋簷下,卻總是擦身而過。而我們偶爾的對話卻一向是:「爸爸我跟你說,今天我和同學……」「哦。我要吃飯,等等再說。」或許是他工作累,他總是給我冷淡的回應。久而久之,我就不那麼想和他分享了。
我剃掉魚肉邊的小刺,然後送入口中咀嚼。吃秋刀魚一定先將魚皮吃掉,去刺,吃魚肉,最後是內臟,那又苦又腥的氣味和軟嫩的口感令我陶醉,雖然妹妹總是嫌棄那魚腥味,並挑戰我不加檸檬的喜好。相較於我的標準流程,爸總是三兩下就吃個精光,秋刀魚明明刺很多。掉下來!」,順便再搖一搖旁邊的光滑樹幹,假裝要把鍬形蟲搖下。結果有次就有隻迷糊沒抓好樹幹的鍬形蟲掉了下來,逗得我們哈哈大笑。下山後當然要好好吃根香腸犒賞自己的辛勞,烤香腸的老闆養了松鼠,我們總是在等待香腸烤好的時間和松鼠玩耍,也有可能到一家爸很喜歡的餐廳祭五臟廟。爸很難得會有喜歡的餐廳。不管去哪家餐廳,只要菜單上有秋刀魚,爸總會點上一、二尾,而我總能幸運的享有其中一尾。
我剃掉魚肉邊的小刺,然後送入口中咀嚼。吃秋刀魚一定先將魚皮吃掉,去刺,吃魚肉,最後是內臟,那又苦又腥的氣味和軟嫩的口感令我陶醉,雖然妹妹總是嫌棄那魚腥味,並挑戰我不加檸檬的喜好。相較於我的標準流程,爸總是三兩下就吃個精光,秋刀魚明明刺很多。
「妳最近在學校還有看到那個同學嗎?」有時候在週末的夜晚,剩我和爸在客廳的時候,他就會突然丟過來這種問題。今天也不例外。他視線盯著他的手機,頭也沒有抬,漫不經心似的,手機螢幕上可能是公司的訊息或信件。
「比較少了。」我坐在餐桌椅上,沒什麼意義的在上頭來回轉動著。心裡有點不耐煩,畢竟我被問這種問題至少三年了。可是我還是好好回答他,因為我們直接的對話實在很少。
「那她呢?」爸又繼續問。他問的總是我國小那幾個熟識的同學,有時候會增加幾個國中同學。我想,是不是對於父母來說,記孩子同學的姓名是很辛苦的,因為他們只能從孩子的口中聽到這個人,頂多在運動會的那天見過一面,或是孩子手機裡的相簿和社群媒體的動態裡認識。
「還好,偶爾會遇見。」如果是以前,我早就明顯地擺出不耐煩的表情了,嘴裡含糊地回應著嗯嗯、是喔、對啊之類的應付。我想爸爸也察覺到了我的敷衍,之後提問的速度也變慢了許多,最後對話會終結在我的一句:「我要回房間了。」
又或許父親都是嚴肅寡言的吧。我小時候這麼想,也不知道是什麼刻板印象,腦袋裡總覺得好像父親就應該是這種感覺,不會直接的表達自己的感情。所以當我在補習班下課時,看見同學向爸爸撒嬌的畫面,受到非常大的震驚。我和她有說有笑地推開補習班的門,一走出門,就看到她爸爸。她爸爸好像剛下班,身上穿著襯衫西裝褲,滿臉笑容等著女兒下課。而她也開心地用雙手環繞住爸爸的脖子,邊跟爸爸說:「今天上課的時候,老師跟我們說……」而她的爸爸也彎下身來,溫柔地回應女兒:「好,慢慢說,先上車,我們去買宵夜吃!」我這才知道原來女兒是可以和父親如此親暱的,而父親是可以如此坦然地寵愛女兒。又想到之前參加爸爸公司的社團活動,從爸爸同事口中聽到,原來爸爸是同事間公認的孩子王。媽媽還開玩笑說:「爸爸總是覺得別人家的小孩子比較好玩。」
記得我在樓梯口和爸爸吵了一次很大很大很大的架。原因是我把溼答答的毛巾亂丟,爸爸最討厭濕毛巾了。可是因為懶惰,我總是不隨手把毛巾掛好,想著等一下再掛就好了,或許會有人幫我做好這件事。爸爸說他小時候全家人共同使用一條毛巾,家裡的小孩很多,如果是倒數幾個洗澡的,那毛巾都早已吸飽水分了。爸爸很生氣的破口大罵,這不是他第一次告訴我毛巾要掛好了,我卻倔強地不斷頂嘴,覺得真是小題大作,只是條毛巾而已。
很快地,爭吵的內容早就不在毛巾身上,更延燒到其他日常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習慣。最後我也覺得委屈,站在樓梯轉角處,用盡全身的力氣對他大喊:「你這個五十九分的爸爸!」好像把所有對他的不滿全部藉由那句話宣洩而出。我想起之前看到同學和爸爸撒嬌的畫面,想到我從來沒有向爸爸撒過嬌,想到他平常不說話的樣子,想到他總是不喜歡在晚飯時聽我說學校發生的趣事,想到他和別人的小孩玩得那麼開心,眼淚滴滴答答地落下。淚水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一定狠狠地刺傷了他的心。爸爸很生氣,一定是生氣的吧。不然媽媽不會緊抓著他,阻止他衝過來教訓我。
那瞬間,爸爸好像變得沒有以前那麼不可親近,而是有點沮喪、頹然的。可是我顧不了那麼多,說完轉身就跑回房間。上頭的燈暗了,腳下的樓梯更冰了。
也不知道是叛逆期提早到來,還是單純地討厭他對我不夠寵愛,又或只是很無理取鬧的遷怒而已。我變本加厲地避開所有和他可以接觸到的機會,最沒有道理的是曬衣服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日子,我非常討厭他。討厭到我的衣服不想和他的曬在一起,中間非要隔兩、三件其他人的衣服才行。他的衣服很大件,大部分是素色或格子紋襯衫,而顏色是無趣的灰黑白,就連休閒一點的服飾也不例外,和我樣式多變、顏色繁多的衣服差別甚大,我唯一和他擁有類似風格的衣服,只有死板板的制服。現在想想,那根本毫無意義,衣服在洗衣機裡滾來滾去的,全部都混在一起洗,事後再將它們分開,真是幼稚的行為。而跟父親吵架──或者說是我單方面的亂發脾氣──也是幼稚到極點的行為。
書桌上文具和髮圈隨意地擺放著。我想起有一次,爸爸到國外去出差,問了我們需要帶什麼東西回來嗎,我和妹妹都搖搖頭,因為實在沒什麼想要的物品,也對那個國家不熟悉。確切出差的日子我也忘了,可能是三天,也有可能是一星期。我唯一記得那陣子晚餐時,不用添爸爸那的一碗飯。然後,爸爸拖著大行李箱,搭計程車從機場回來了。大行李箱就放在客廳,他讓全家人到到客廳集合,打開箱子,裡面有著除了媽媽交代他買回來的圍巾保養品,給弟弟的零食,還有給我和妹妹的手環和髮飾。手環是一系列的,一組有好幾個,藍色紅色的圓,加上幾圈細細金,戴在手上叮噹作響。髮圈也有好幾件,無論哪個都點綴了些金色。雖然那些髮飾和手環對我們來說,樣式不是那麼流行,顏色不是那好看。
書桌上文具和髮圈隨意地擺放著。我想起有一次,爸爸到國外去出差,問了我們需要帶什麼東西回來嗎,我和妹妹都搖搖頭,因為實在沒什麼想要的物品,也對那個國家不熟悉。確切出差的日子我也忘了,可能是三天,也有可能是一星期。我唯一記得那陣子晚餐時,不用添爸爸那的一碗飯。然後,爸爸拖著大行李箱,搭計程車從機場回來了。大行李箱就放在客廳,他讓全家人到到客廳集合,打開箱子,裡面有著除了媽媽交代他買回來的圍巾保養品,給弟弟的零食,還有給我和妹妹的手環和髮飾。手環是一系列的,一組有好幾個,藍色紅色的圓,加上幾圈細細金,戴在手上叮噹作響。髮圈也有好幾件,無論哪個都點綴了些金色。雖然那些髮飾和手環對我們來說,樣式不是那麼流行,顏色不是那好看。
有陣子,我自己在玩一個遊戲。爸會在晚餐時刻下班回到家,他的車會從地下室進來,而社區的每台車都會經過地下室,再進到自己家的車庫。我試著聽出哪一台車是他回來了。那聲音其實也和別的車沒什麼大不同,鏗鐺鏗鐺,輪胎載著車子重量從金屬的水溝蓋壓上去的聲音。那台車的鏗鐺鏗鐺可能比較輕,另一台車可能有兩次長短不同鏗鐺鏗鐺的聲音,到底爸的車經過那水溝蓋的聲音哪裡不一樣,我也說不清。可是我每猜必中,我總是知道,他回來了。我總是胡思亂想那可能是和父親的心電感應。
前幾個月的某天,爸爸加班到晚上十一點多,我正結束和課業的一場奮鬥,下樓倒杯水喘口氣,正好聽到車子進到地下室時,那熟悉的金屬撞擊聲。爸爸回來了,我想。沒有太在意,翻找著零食櫃,我想找點巧克力糖果什麼的解解饞。爸爸從地下室走上來,手裡拿著的是用藍色的塑膠底盤和透明保鮮膜包裝的兩隻秋刀魚。魚身閃著灰色的光輝,扁長,纖細,魚皮烤得恰到焦處,表面油亮亮的,體側中央有一銀藍色縱帶。他說:「一起吃吧。」我還在思考這麼晚吃東西,不知道又會增加多少熱量,心裡的天使和惡魔在吵嘴,還沒得出個結果,爸爸又說:「秋刀魚對記憶力很好。妳多吃一點。」霎時,什麼天使惡魔都不重要了,我說:「好。謝謝爸爸。」那晚,我吃了一隻半的秋刀魚。
「爸爸。」我走下樓,喚了還在客廳工作的他。
「什麼事?」他沒有抬頭看我,沒關係,正好。
「秋刀魚很好吃。」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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