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索亞說過尋求他人理解如同某個什麼 ── 我忘了,反正是一種吃力、可悲、稀薄的行為。另一個正確引用這句話的人說:尋求獨處的過程多半是受辱的過程。而如今我不假辭色:求這個動詞本來就難免卑微。
我原來不知道我也在等待反饋。我以為我沒有,但只是我的書寫沒有 ── 作品本身的品質,防衛那些極易被穿透的靈魂,釋放其餘色彩無力的腦袋 ── 但我自己有,而且意圖強烈地鎮守著每道界限。我擁護我的書寫,像含著一顆冰塊在炎熱的街上走,它的涼意使我不言不語,而他人之所以注目,只是發現了我的安靜。雲飄過來擋住山脈和天橋的時候,我希望他們告訴我,我真正融化的部位。
可是我不敢看他們,於是失去交集的視線如閃光蒸發。晚風裡我瞪著櫥窗裡暫時裸體的假偶,感到渾身濕透。他們就快要失去興趣了。他們總會重新不感興趣。這是我們每天都在經營的平凡。有時我嚼著那顆冰塊看人,敏感性牙齒疼疼地那樣看人,他們見到我,說有多喜愛我自製的痛苦,並且憧憬我逆反 / 膩煩的機警。他們並沒有這樣說,可我聾子似地高興。我好蠢,蠢得無法明白自己的貪涼:其實我要的 沒 有 任 何 人 給 得 起 。就算誰認真看著你告訴你,他理解你的書寫,又能怎樣。你不能從此不覺得熱。不覺得天荒地老。他們總是把話講得那麼樸素,像剛清理好的廢墟。我只有一路倒帶,讓冰塊冒著輕煙吐出,我滯著臉凝視它霧面的折射的光芒,心想:好美。就像一點點寫出某個字,或者一口氣寫出某個句子,心想:噢,這好。這很好。然後反覆讀了幾遍,就像捏著指尖旋轉冰塊,細碎光暈飛濺。那個瞬間我很快樂,甚至不感覺得意。一如掀開窗簾是好聞的天氣,或者手腳乾淨地躺在床上。是「某種自然而然」。
也許這份不尋常感知是宇宙本能,個體原力。細小特定的愛。我的冰塊。若換我來說 ── 尋求他人理解如同飲用冰塊。乾燥無流動性的固體止不了精神性的渴,而你閉緊的嘴不適合接吻。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