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03/2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釀徵文|優選|《爵唱愛與死:比莉哈樂黛》──對愛與尊嚴成癮

第一次聽到比莉.哈樂黛的歌聲,是十七歲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去電影院看藝術片,導演羅貝托.安度的《神秘旅行》。如今已想不起劇情轉折,唯一清晰的是西裝兄長摟著裸體親妹妹緩緩旋轉、起舞,愈禁忌愈渴求,配上比莉.哈樂黛既暗啞又輕佻、壓抑滿懷激情地唱著〈I'm A Fool To Want You〉,那麼絕望、那麼深情,衝擊力道之深,多年來我從沒有忘記過這首歌和她的嗓音。
直到看完《爵唱愛與死》,比莉.哈樂黛的紀錄片,才恍然明白,她的歌聲之所以能跨越好幾世代、穿透各種媒介,仍帶來如此深層的震盪,不只因為她用全身心吟唱,而是這些詞曲、信手拈來的即興,全是她的靈魂本身。她不只是娓娓道來一個故事;她開口之後的一字一句,盡是受苦掙扎、遍體麟傷的人生,無法迴避、無從抽離,因此直竄進人心底,讓人久久不能平靜。
早在一九七二年,就有一部比莉.哈樂黛的傳記電影《Lady Sings the Blues》,但稍微了解比莉的生平就會知道,在那部電影裡始終支持她、與她相愛、即使她吸毒入獄也不離不棄的男主角,是虛構的浪漫人物──這角色的存在幾乎像對她真實人生的諷刺。另外,該電影由黛安娜.羅斯主演並演唱比莉的多首重要作品,雖然也是有意義的詮釋,但畢竟與比莉的聲線相去太遠。許多年後,這部紀錄片以完全相反的特點與當年的傳記電影完美互補。
《爵唱愛與死》是一部擁有雙重視角的紀錄片,來自導演詹姆斯.厄斯金、以及已故記者琳達。琳達曾在一九七零年代為比莉.哈樂黛撰寫傳記,她花費近十年時間,親自訪談眾多與比莉交情或深或淺的人,從皮條客、藥頭,到樂隊、律師、調查局人員,最後卻疑似因為與受訪者貝西伯爵過從甚密、引發誰的不滿,尚未完成傳記便離開了人世。導演雖然也試圖追尋琳達的死亡之謎、訪談琳達家人,但自殺或他殺的真相已隨著時間被掩埋,只能讓她所遺留下的珍貴錄音檔和手稿透過這部片被世人知曉。
琳達的訪談對話是這部片的核心素材、她的文字成為推進敘事的註解和旁白;琳達自己也說過,她對比莉充滿認同,尤其她們都經常愛上不該愛的、傷害她們的人。因此,即使比莉的生平、種族和情感遭遇裡有太多沉重,整部片的基調仍帶有一種同為女性而獨有的溫柔和感同身受。相對而言,導演詹姆斯.厄斯金或許基於身為白人男性的自覺,彷彿刻意退得很遠,只在僅有錄音談話、沒有人物和互動畫面時,穿插以老式錄音帶、那個時代夜晚雨後的紐約街頭、身處汽車前座開在跨河大橋所見的蒼茫天色,並且以一首又一首呼應比莉人生情節、貫穿全片未曾中斷的比莉著名歌曲為背景音樂──光是這點就夠讓觀眾心滿意足──從這些細節氛圍,能感受到導演隱藏於片中的關懷。
最廣為人知的比莉.哈樂黛大膽、開放,能適應任何處境,從底層場所到音樂廳,從賣笑到大明星。在種族隔離風聲鶴唳的年代,她堅持在各娛樂表演場合演唱〈Strange Fruit〉,一邊緊皺眉頭、睜著大眼似乎遙想黑人吊死於樹的憤恨委屈,一邊鏗鏘有力地壓低喉音吟唱飽含控訴的歌詞:「南方的樹上結著奇異的果實/鮮血沾染了葉/鮮血沾染了根/黑色身軀在南風中擺盪/奇異的果實掛在白楊樹上」即使在種族隔離不負存在的今日,直視她快要哭泣卻沒有淚的猙獰,心頭仍一陣顫動、湧現出「旁觀他人之苦痛」的不安,彷彿忽然被提醒:黑人藍調、爵士樂的迷人,不該去脈絡化地當作娛樂來享受,那是他們集體苦難才得以淬鍊出的藝術與靈魂。
另一方面,朋友口中的黛女士(Lady Day,是她和友人故意以皇室頭銜互稱取樂)一生沉溺在各種癮裡無法自拔:男人、女人、性愛、毒品、被虐。皮條客說,她喝酒、吸毒不為了什麼,就是想要嗨而已。精神科醫生說,她衝動、強壯、充滿天賦、但完全不可靠,他不得不用這個詞來形容比莉:心理變態。男性友人說,她是徹底的被虐狂,只有在不快樂中才能快樂。女性友人說,她不相信男人,她一直是個脆弱的孩子。
童年創傷、個人和集體心靈空虛、自我麻痺和懲罰──我們可以列舉分析她何以重度成癮,卻難以否認這是她真實生命的主旋律,更是她歌聲魅力不可或缺的底蘊。比莉大多數的詞曲都在歌唱絕望的愛情:自己愛得多深多傻、情願付出一切,對方卻屢次背叛出軌、最後一走了之。真實生活中,男人對她施暴、騙取錢財,她卻彷彿樂在其中、一再重蹈覆轍,我們為她心疼嘆息,卻隱隱知道正是她一段段不幸的情感經歷,成就了那穿透人性與人心的嗓音。就像在紀錄片中,節目主持人拿比莉與她同期另一位女歌手做了戲謔生動的對比:同樣一句「我的男人離開了」,聽後者唱你會覺得那男人只是走去路口買麵包,但比莉一開口,你就看見一個男人拖著行李走在大街上的背影,而你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在一首首情歌當中,比莉說〈Don't Explain〉最像她自己:「噓,不必解釋/只要告訴我你會留下/我很高興你回來了,不必解釋」「哭著聽流言蜚語/我知道你偷情/對或錯,不重要/只要你在我身邊,甜心」看著大螢幕上的她,不悲傷、不埋怨,反而有一點驕傲而無所謂的模樣,我忽然想起《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裡,松子無論遭遇什麼打擊、都容光煥發地笑著再一次站起,無論怎麼被男人糟蹋、都還覺得只要能感受到一點點愛就夠了。即使狼狽不堪,即使愛如幻影,試圖去愛著誰的自己那麼熱情、那麼相信,似乎就不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活在這世界上。
除了男人之外,她也愛女人──妓女、演員、藝術家,像要在她們身上追尋理想中的自己。她從不敢自稱藝術家,但說自己很嚮往,當主持人問比莉:「妳不覺得自己是藝術家嗎?」她笑著搖頭擺手,難得流露出小女孩般的靦腆,如同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擁有純粹美好的愛。我不禁想,在這樣的人生裡,音樂和創作對她而言是救贖嗎?抑或是讓她反覆跌入深淵的推手?但音樂就長在她靈魂裡,即便心知肚明自己的才華讓身邊人都想利用她,也不可能使她放棄歌唱。
透過眾多訪談,比莉不同時期的生活、習慣、感情世界逐一被拼湊而出,愈到後來愈立體鮮明,但也彷彿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她的內心。年代久遠,許多往事已無可查證追究,若還有什麼尚未釐清,就聽她唱吧。只不過,看完這部紀錄片,聽歌的時候再也難以想起自己,唯有她的靈魂那麼鮮明。
全文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本文獲得《釀電影》X 2019 金馬影展 影評徵文比賽【優選】*
從自我經驗出發,收尾在讓藝術自行發聲,本文不只有比莉哈樂黛的生平,有作者的觀察還有進一步思辯,順暢的文字節奏更讓全篇情感豐沛不斷。(評審推薦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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