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提供/鄒佳晶
臺灣新住民是指中華民國政府對1990年代解嚴後,經過跨國通婚或其它原因取得中華民國國籍者的統稱。目前臺灣新住民主要來自中國、馬來西亞以及越南、印尼、泰國、菲律賓等東協國家。根據內政部統計顯示,已經取得本國國籍及身分證的人口超過65萬人,占臺灣人口3%以上,若不分國籍視為一體,在數年前新住民群體已逾臺灣原住民人口數(2019年11月57萬人,約2.4%),為臺灣第五大族群。
隨著社會發展與時序推移,臺灣社會從早期對於新住民的不理解、甚至歧視,到目前發展出許多相對友善與包容的政策,也陸續有許多關懷新住民、移工的組織成立,持續為這些朋友們發聲。同時,也有許多優秀的新住民、新住民二代投入臺灣的藝術文化領域,為臺灣的文化注入新的特色,帶來嶄新的氣象。年僅23歲的鄒佳晶,曾獲得「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與兩屆「台積電青年築夢計畫」的支持,在執行計畫的過程中,不僅為許多新住民、新二代說出他們想說的話,也漸漸找到了自己的認同與方向。
「你就是我們的家人了」來自蘭嶼的溫暖認同
母親來自菲律賓的鄒佳晶,也曾經有過對自己的身世不自信的過往。小時候學校辦理運動會的時候,她曾經暗自祈禱媽媽不要出現,以免被同學貼標籤。幾年後,她卻拿起攝影機拍攝新住民故事,在各個舞臺上侃侃而談自己的親身經歷,更擔任「遷移,之後–新二代故事特展」策展人,串聯8位新二代,以8個故事旅行箱展出他們的人生故事,訴說跨國婚姻背後的移動經歷、家庭衝突與矛盾。從隱藏自己到勇敢站出來發聲,為什麼會有這樣巨大的轉折呢?
故事得從她參與第一屆「台積電青年築夢計畫」開始說起。鄒佳晶的爸爸長期在菲律賓培養蘭花,與子女們聚少離多,鄒佳晶一度很討厭蘭花,認為都是蘭花「搶」走了爸爸。在大學修習「夢想與實踐」課程時,期末需要參與一個校園創業計畫,加上「台積電青年築夢計畫」的獎勵機制也在當時公布,她左思右想,決定爭取經費,前往曾經盛產蘭花的小島:蘭嶼,用影像來記錄關於蘭花的養殖知識,了解為什麼蘭花在島上消失,更希望能夠把蘭花帶回蘭嶼種植。她招募了一群夥伴一同參與,以「蘭後」團隊之名,在桃竹苗地區166組團隊中脫穎而出。
在執行計畫的過程中,她偶然聽見部落耆老說話,意外發現蘭嶼達悟族的方言竟然和菲律賓語有一些雷同。感到意外又興奮的她決心想知道為什麼。在抽絲剝繭後,當地居民告訴她,傳說,達悟族祖先是從菲律賓北部的巴丹群島移居蘭嶼的。
位於蘭嶼南方的巴丹島,兩地距離約145公里,兩地的住民在人種體型特徵、語言文化特性上都有許多共通之處,從歷史文獻與文化表現,都可看出兩地的歷史淵源關係交流密切。當鄒佳晶在蘭嶼告訴耆老們:「我的媽媽是菲律賓人!你們的語言我也聽得懂一些。」時,當地人十分熱情地回應:「這麼說,你就是我們的家人囉!」聽到由沒有血緣關係的達悟族人說出這樣的回覆,她感到相當震撼,也充份感受到自己作為菲律賓新二代的身分在臺灣被認同、被接納。
同時,她也看到蘭嶼島上的達悟族人對自身的文化感到驕傲與自豪,他們穿族服、說族語,即使人口不多,仍努力傳承各式在地知識、文化脈絡。在這樣的背景下,鄒佳晶開始反思過去的自己,面對身分問題時如何應對與處理;也在一次又一次與全臺灣各地從事文化領域工作的青年們交流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有許多機會可以嘗試。「台積電青年築夢計畫」與文化部的「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不僅提供了她所需資源,更支撐她找到了畢業後的人生夢想。
不只是新住民要融入臺灣,家人也必須準備好
「很多人提到新住民,就想到外籍新娘,並直接聯想到是買賣婚姻。」說起從小到大是否因為身分,而經歷過較為不愉快的回憶,鄒佳晶語氣凝重,認為在當今的臺灣,許多人仍然會將新住民貼上「買賣婚姻」的標籤。小時候的她,模模糊糊地從報章雜誌上意識到「外籍新娘」似乎在臺灣不太被尊重,直到國中她才鼓起勇氣詢問爸爸、媽媽是如何相識並結婚的。她意外地發現爸爸與媽媽的故事十分浪漫,和大眾的刻板印象全然不同。
當時,鄒佳晶媽媽的親戚來到臺灣工作,皮夾中有張全家福的照片,意外被爸爸看到,他指著照片中長髮披肩的人說:「哇!她好漂亮。」知道她也尚未訂親後,就決定要到菲律賓看看她。到了菲律賓,發現她早已剪短了頭髮,像小男孩一樣,兩人也不是太「來電」。倒是鄒佳晶的外公因為來自福建,看到這位年輕人能和自己講臺語,笑得合不攏嘴,很是開心,希望能促成這段良緣。後來,他們用英文寫情書聯絡,寄信要等一個多月才到,回信又要等一個多月,經過多次的魚雁往返,一年之後才決定要結婚。如此老派的浪漫,在鄒佳晶看來實在太過不可思議,「我還以為他們在唬爛我」,後續在拍攝紀錄片時挖出了爸爸、媽媽當時寫下的情書,這才真正相信有這段故事。
鄒佳晶覺得,爸爸與媽媽雖然國籍不同,但經過自由戀愛後結婚,婚後的相處也都像尋常夫妻一般,並不像報章雜誌或電視新聞那樣說的,是買賣、仲介而來,沒有感情基礎,雙方僅僅是追求物質收入與傳宗接代。她認為:「即使這樣的跨國婚姻常常伴隨著金錢上的往來 ,但華人也有『聘金』的類似制度。況且結了婚之後,價值觀如何磨合、婚姻怎麼經營,這都是錢買不到的。」直到今日,社會上普遍仍舊以傳統的觀念來看待新住民,且一味要求新住民學習中文、了解臺灣習俗來「適應」臺灣。親身在新住民家庭中成長的她認為,不應該只有新住民要努力改變自己,而是整個家庭要一起努力。
從反對到捲起袖子一起支持,青年文化工作者與家人的跨世代溝通
除了參與台積電青年築夢獎、文化部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之外,鄒佳晶在畢業之後也勇敢跨出舒適圈,參與教育部的「U-start創新創業計畫」。除了執行計畫、辦活動之外,也時常到各地分享自己的經驗,每天都像陀螺般忙得團團轉。「其實一開始在寫計畫的時候,爸爸媽媽是非常反對的。他們希望我去做『正常』的工作,像公務員一樣坐辦公室,不用出去拋頭露面。」然而,她認為執行計畫可以認識許多不同的人,自己也因為能夠近距離從旁觀察而有所成長。舉例來說,有時候她和小朋友打交道,發現他們的童言童語讓自己豁然開朗,過去認為是問題的問題突然不再困擾自己;有時候和藝術家聊天,也會被他們無窮無盡的創造力與想像力給深深震撼,「做計畫讓我能夠持續地學習,只是學習場域在教室外」她這樣總結。
「你看過有人拿到計畫之後,不敢回家的嗎?」鄒佳晶談起印象深刻的衝突,莫過於她在爭取第二屆台積電青年築夢計畫的時候。該次計畫,佳晶希望能帶著在蘭嶼認識的菲律賓巴丹群島新住民麗塔阿姨(中文名:賀麗妲),完成30年來無法完成的心願——全家團圓。麗塔阿姨原本和3個孩子在菲律賓巴丹群島生活,後來嫁給身為蘭嶼人的現任丈夫顏福壽,來到蘭嶼生下兩個女兒,兩地的孩子雖然是一家人,卻未曾謀面。聽聞這個故事,鄒佳晶帶領的「蘭後」團隊再次出擊,成功申請到經費,一群人協助策劃麗塔阿姨一家人的返鄉之旅。
「你不關心我,反倒去關心別人!」看著鄒佳晶辛苦奔波臺灣與蘭嶼好幾個月,現在又要申請計畫,媽媽認為她一直在「搞事」,非常不諒解。待成績公布、知道自己獲獎之後,鄒佳晶整整一個禮拜不敢回家,直到在家裡總是扮演白臉角色的爸爸放假回到臺灣,她才回家告訴家人今年的計畫通過了。木已成舟的當下,爸爸媽媽也沒說什麼,僅是繼續默默地支持、陪伴。
身為菲律賓新住民二代的鄒佳晶,謙虛地認為自己對於菲律賓文化並沒有那麼熟悉,在辦理新住民相關活動的時候,她總是拉著爸爸媽媽一起參加,希望他們能提供一些實質的建議,爸爸媽媽也在過程中更了解她的工作型態與追求的價值。佳晶笑著說雖然媽媽總是碎碎念說她的展覽用品堆滿家裡,但還是看得出來她很感興趣。在執行計畫的過程中,鄒佳晶也鍛鍊出一身好本事,勇於去面對問題、解決問題。這些成長爸爸媽媽也看在眼裡,「一直到最近,他們才跟我說『你開心就好,我們總不能一直幫你規劃往後的人生吧!』」她回憶起一次家人聚餐,回程的路上爸爸對她這樣說,短短一句話,卻讓她十分欣慰,彷彿過往在新住民議題中做的種種努力,終於得到了肯定。
從馬祖新村出發,成為新住民朋友的另一個家
下一階段的鄒佳晶,要挑戰的是「和媽媽成為創業夥伴」。她們在中壢龍岡的馬祖新村中爭取到一棟老眷舍,即將把它打造為一個餐飲空間,讓媽媽一展身手,做她拿手的各種菲律賓料理;文化上也期待它能成為新住民聚集、發展特色活動的小聚落。「過去認識了一些朋友,我發現許多新住民即使是在自己家,也因為家庭地位、話語權的關係,還是會說『我在家要看其他人臉色』,我希望打造一個空間,讓他們在這裡有『家』的感覺。」
馬祖新村建造於1957年,是龍岡地區的第一個眷村,當初是為了安置駐防於馬祖的官兵眷屬所建,希望能讓官兵們在前線無後顧之憂。不同於一般眷村多為棋盤式、格狀的配置,馬祖新村的眷舍規劃呈現放射狀,是桃園第一個以文化資產保存的眷村。呼應當年馬祖新村建造的目的,現在鄒佳晶所要打造的空間,也是一個企圖讓來到臺灣的新住民們能夠自在交流、找到安身立命途徑的「家」。
「我媽曾經對我說:『我在臺灣就只有你們了。』這句話讓我壓力很大。」鄒佳晶說,媽媽嫁來臺灣後就全心全意照顧她們一家人,24年來,媽媽在臺灣的人際網絡就只有家庭成員,沒有什麼朋友。鄒佳晶希望這處場域也有機會是媽媽的舞臺,讓她在臺灣活出自己的人生,未來也可以進一步運用相同的模式,讓其他新移民姊妹加入,在這裡分享更多不同國家的文化、做彼此的夥伴。
本篇文章出自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發行之《北辰》刊物 Vol.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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