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前老二回家,正在燙他爸爸襯衫的老二,突然將走過她身旁的我,從身後一把抱住,雙手放在我軟糯湧動的小腹上,像揉捻小湯圓似的,嬌聲甜膩地說:「媽咪,你全身又軟又暖,好像我晚上睡覺抱的泰迪熊喔!」
我噗哧地笑了出來,是幸福被擠爆的聲響。
老二的這個親暱擁抱,對我真的很重要。
其實,老二約莫長到五、六歲時,就是一位活脫的鮮活美女,德國人都說她有股野性美,應該是混過某種原住民血液的,他們都猜是印地安,但我暗自竊喜,應該是西拉雅的基因顯性了。而台灣人則認為她充滿西方深遂五官,兼有東方靈性,只不過台灣人習慣「吃樹果拜樹頭」,總讚美她:「你長得跟媽媽很像耶!」,這句話總會激怒她,當時她年紀小,中文還不精通,像隻被踩到尾巴的貓咪,張牙舞爪地咬人。
「你不要讚醜(讚美的相反)我,我媽媽那麼醜,我跟她才不一樣呢!」她尖聲大叫。
青春期時,她出落得更加美麗,自然更不能接受旁人這句:「你真的好像你媽媽喔!」
她眼中的母親又老、又醜、又胖,卻偏偏被歸類跟母親一樣,這真的讓老二有種被逼瘋的感覺,覺得這母親形象的魔咒,有如鬼針草般,最後高中三年,禁止我去她學校,因為她不想再聽到這樣不公平的評論了。
我倒也順其自然,偶而到校是為了剛入學的老三要開家長會,這會讓老二躲得遠遠的。
這「母親情結」真的困擾了老二很久,她只能不斷以嘲笑我的身型與外貌,來區隔我們的不同。
面對有時老二過於尖酸刻薄的嘲笑,有時我也會有受傷的感覺,所幸,我本能的退縮讓我回到自心,進入內在舞台,以另一種探照燈,好好凝視自己的「時光之美」,那是褪去年輕風華,裸露傷痕與歲月皺褶的存在,裡頭有許多韌性,以及等待崇說的故事。
應對老二的母親情結,讓我學習接受青春不再、肉體敗壞的失落,卻同時點亮另一雙自我悅納的眼睛,照見一種動態過程的美麗,時時在內視中展現一次次「縮時」的生命歷程變化之美。
為此,我至心感謝老二的母親情結與人前爆衝反應,讓我及時回應面貌與身體的衰變,並趁機發展屬於女性的多元美麗與自信。
記得兩年前與一位同志友人聚會,他提到青春肉體不再,於愛情市場的慘忍貶值,終於體會坐冷板凳的滋味。見我比他虛長幾歲,竟好像有種淡定,好奇探問,我才慶幸又悠悠然地回他:「姊,現在比的是貼近他人的溫柔,火候正好,歡迎競爭。其他的比賽項目,姊早棄權了!」
友人愣了一下,很羨慕地說:「真好,及時找到自己的強項,才能讓自己這麼從容,但我已經來不及了啦!」
我,真的很幸運,這「及時」是老二送給我的禮物。
其實,早在十多年前,婆婆還在世時,就意有所指地警告我,說生了這麼漂亮的孩子,對媽媽而言並不容易,特別是年紀越長,就是種加倍的自我剝奪感。
當時,我並不理解婆婆的意思,她嚴肅地向我解釋,自己遠在瓜地馬拉的美麗姪女,與她自己同樣曾眾目所矚的母親,就是經歷過母女關係大風暴(母親與女兒情結大爆炸)。
母女兩人互相較勁與評比,而自小就出生優渥的母親,面對風華凋零,相對女兒的青春正盛,眼下是朝著美好與衰敗的兩端背道而馳,彷若每一秒拉開的距離都是加倍的。
婆婆心疼姪女的日子並不好過,但當時的我似乎更能理解這位舅媽的自我為難。
「所以你得更小心處理啊!女兒生得越美,長得越大,母親就越難堪啊!」婆婆搖頭嘆息地說。
也許,婆婆的杞人憂天,也為我的女性轉型,注入另一種警醒的力量。
無論如何,老二超過十多年的母親情結,終於有了另一重演繹。
我很欣慰,自己向來的退讓,打開了內在舞台,並以覺察的聚光燈,自我凝視、欣賞自身的獨一無二,讓這些與肉眼所觀看全然無關的美麗,推動陰性能量的進化。
我是老二懷抱的溫暖泰迪熊,這一觸感不僅是給她的,亦是給我的。如同五十歲的我,總是期待自然地給予他人獨異的關懷與對待,除了他們能得到最貼近的愛之外,我也能在當下感受人、我間最纖細的關係膚觸。
我,是你的什麼呢?我亦能享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