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語言的魔法:略論短篇小說(二)

    讓我們先細讀以下幾篇小說的段落:
    (一)湯瑪斯.曼《神童》
    神童出場,大廳裡靜了下來。
    一片安靜後,觀眾開始鼓掌,因為靠邊的一位先生,有天生的領袖威望,帶頭鼓起掌來。人們雖然甚麼都還沒聽到,卻跟著熱烈鼓掌;多虧了強而有力的廣告已經預先為神童宣傳,所以無論認不認識他,大家都被吸引住了。
    神童從一座繡有皇家花環、燦爛花朵、富麗堂皇的屏風後面走出來,他敏捷的爬上階梯登臺,像沐浴般沉浸在喝采中,雖然感到有股寒意而發著抖,但同時也覺得周圍的氣氛非常友善。他往前走到舞臺的邊緣,微笑著,好像有人要為他拍照似的;他雖然是個男孩,卻像小女孩樣靦腆的向大家揮手致謝,相當迷人。
    (二)赫曼.赫塞《童年回憶》
    我告訴他,是我幹的壞事,並且試圖向他解釋事實真相。
    艾米爾沒有狂怒,沒有對我叫喊,只是輕輕的從牙縫中吹著口哨,沉默的瞪著我好一會兒,然後說:「啊,原來你就是那個傢伙。」
    我表示我願意提供所有的玩具當補償,但他仍然冷冷的站著,輕蔑的瞪著我,我便再提議他可以收下我全部的標本收藏。他卻說:「謝啦,但我對你的收藏很熟悉了。今天倒是又讓我開了眼界,知道你是怎麼對待標本的。」
    那一瞬間我差點兒跳過去掐住他的咽喉。我明白自己已無能為力,永遠都只是一個小無賴了。艾米爾始終冷冷的站著,像個維持世界秩序的正義代表那樣鄙視我。他沒有對我發脾氣,只是瞪著我,鄙視我。
    (三)羅大里《謊話國》
    這是米諾親口告訴我的故事。為了聽他把故事講完,我差點就聾了,幸好我事先在耳朵裡塞了半公克的棉花。
    米諾的聲音,實在大得驚人。當他「小聲」講話的時候,就連距離他頭頂上方、約海平面一萬公尺高空上的噴射機裡的乘客都聽得見。
    (四)鄭子遴《雜技團》
    子涓拿著放大鏡到處把玩,世界很多東西在鏡下都變得巨大,當她從鏡的另一面觀看世界,那些東西都變得很小,這種變大變小的神奇力量使子涓樂上大半天,她感到自己好像主宰著這個世界,這份良好的感覺為他兩兄妹顛沛流離的生活平添幾分快慰。
    我引述以上四個段落,為了說明以文字演繹故事的人,必須努力參透語言文字的神奇力量,除了語言文字,再沒有其他東西給寫故事的人去倚仗的了。而其中的魔法,就是敘事。
    說故事的人藉敘事向受眾傳達一個或多個信息,這些信息使受眾產生情感的反應,從而作出回憶、反省等複雜的過程。敘事的重點在於怎樣挑選內容,然後以哪一種語言文字的組合來傳遞內容,從中敘事者會過濾、剔除和隱藏內容,從而突出想說的東西。簡言之,敘事不在於增加,而在於減少。
    以羅大里《謊話國》的一段為例,敘事者「我」從米諾口中得知一個故事,而「我」因米諾巨大的聲量而要在耳朵裡塞棉花,才能聽完整個故事。這段看似平平無奇的敘述,其實已經透露米諾的真人真事實在太吸引,即使要忍受巨響也要聽下去。羅大里巧妙運用文字,沒有在段落中加上「米諾的故事實在太好聽了」等句子,就是一種經過篩選和重新編排的敘事。
    很多時候,讀者會期待敘事者快快講述某人做某事的經過,但敘事的魅力,更在於描述細節。通常我們稱之為散文式敘事。以湯瑪斯.曼的《神童》為例。作者一開始沒有急著要交代神童怎樣成為萬人迷,也沒有敘述神童遇上甚麼深刻的事情(實際上整篇小說都不是高潮迭起),反而慢慢描述神童出場的一刻,透過描寫他的衣著和風采、臺下觀眾熱烈的反應,使讀者感受到神童的魅力所在,即使他連一個音階也未彈出來。這種敘事方式用得太過當然會給人一種累贅感,但運用恰當,往往令小說更加引人入勝。許多時候,很多年輕作者急於講故事給讀者聽,反而忽略這種散文式敘事,無法帶領讀者投入到角色身上,也未能置身在場景之中,感受當中的氛圍,是十分可惜的。
    一個很會說故事的人,是懂得如何有層次地敘述來抓住讀者的心。赫曼.赫塞在《童年回憶》中講述一位朋友一段慘痛的童年回憶,就是因嫉妒而把另一個孩子艾米爾的標本弄壞了。經過母親的訓戒,他決定向艾米爾道歉。一心求原諒的他,最終竟被對方的冷眼打進地獄,仿如被判死刑。赫塞在那一段重複三次敘述艾米爾「瞪著我」,從「我」向艾米爾道歉,到表示願意以玩具作補償,到最後被拒絕,那種「瞪著我」的鄙視眼神,直把「我」判了「死刑」。這種重複的敘事,把讀者帶進「我」的那種恥辱之中,共同感受那種難以悉懷的痛苦感覺。
    敘事者許多時都不會直接說出所敘述的內容,偏偏講述一些瑣事來讓讀者慢慢思考。我的《雜技團》是描寫留守兒童的境況的短篇,主角子武和子涓只是小孩子,卻要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中掙扎求存。他們當然身不由己,無從自決。我透過敘述他們玩放大鏡來呈現人生在世,往往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無奈。放大鏡使物件變大變小的「神奇」力量隱喻著小孩子的想像力成為抵抗世界荒謬與殘酷的力量。
    小說家張煒說:「小說的語言不僅要洗練、準確、乾淨、暢達,而且還要在這基礎上更進一步,千變萬化,呈現一萬個面目才行。」他又說:「小說的虛構無所不在,但首先要做的,就是從語言開始虛構……語言虛構,指的是說話的方式。」(張煒,《小說坊八講》,頁9。)
    魔幻寫實大師賈西亞.馬奎斯就是箇中高手。他在《百年孤寂》的開始這樣寫:「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便會想起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寥寥數句,已經跨越了時空,把讀者從上校的時間軸上往返,行刑與找冰塊兩件看似毫無關連的事成了懸念,使讀者不得不一頭栽進馬奎斯的魔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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