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里尼兩歲時,1922年,墨索里尼帶領黑衫軍,進軍羅馬(Marcia su Roma),政變取得政權,「領袖」二十多年掌控整個義大利的命運,換句話說,去除兩歲前的幼年期,費里尼整個童年,直到二十四歲羅馬解放,全都活在法西斯政權底下,尤其導演的青春年華,完整經歷了戰前榮光、戰爭困境與戰敗羞辱,並還不斷被徵招入伍…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法西斯接連慘敗,宛如一個羞辱鬧劇,義大利國王伊曼紐三世(Vittorio Emanuele III),忍無可忍,下定決心解除墨索里尼之首相職位,並將其監禁,和平似乎在望。然而希特勒氣急敗壞,馬上派遣秘密特攻隊,解救「領袖」,於義北建立傀儡政權,用以對抗盟軍。義大利現代史最血腥的一頁,於是展開… 反墨索里尼的民間力量開始前仆後繼,然而法西斯倖存黨羽,卻比納粹派遣的蓋世太保,對付自己人更為凶狠,酷刑處決絕不手軟,為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遺作《索多瑪一百二十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 1976)所指控的殘暴為樂,二十世紀於是再次上演焚書坑儒…
於浩劫灰燼中,三十八歲的導演羅賽里尼(Roberto Rossellini),特地找到於羅馬街道維生的二十四歲費里尼,因其編劇小有名氣,羅賽里尼想要和這個小夥子一起,發展一個他們身邊真實發生的城市故事,發掘一種與他們從小看到到大的電影,不同的敘事方法,表達一種微小的平凡人,如何連結風行草偃的生存環境,面對無法掌控浩劫,引發的精神與命運,兩人的劇本,終成為義大利戰後新寫實濫觴-《羅馬,不設防的城市》(Roma città aperta, 1945)。
戰爭期間,對比青年費里尼樂於在歌舞昇平的羅馬,撰寫法西斯的宣傳片,羅賽里尼完全不惶多讓,他不但是永恆之城一擲千金的花花公子典範,更是墨索里尼創立的電影城(Cinecittà),當紅的法西斯新銳導演。身為影城大亨的小開,三十年代的羅賽里尼,不但香車美人絡繹不絕,更欲投身當時最為光鮮的電影圈,後與墨索里尼的愛子,電影界呼風喚雨的維多里奧,一拍即合。「領袖」的曠世野心,為創造比好萊塢更為強大的義大利電影工業,為法西斯千年帝國奠下基礎。墨索里尼於是指示他的愛子,維多里奧,不惜代價,蓋出世界先進二十一個攝影棚之電影城,並創立世界第一個國際影展-威尼斯電影節(Mostra de Venise)。法西斯期間,超過三百部稱為「品質電影」(film of quality)的政宣片,於電影城拍攝,其中,即包括新銳導演羅賽里尼的「法西斯三部曲」(Trilogia fascista)。
同為電影城養育之一整個世代的電影工作者,羅賽里尼如同後進費里尼,不僅捲入業界結合民間反法西斯之波浪滔天,尤其更親身體驗墨索里尼驚人復辟,納粹蓋世太保會聯法西斯殘留黨羽,以殘暴為樂的霸道橫行,使得這整個世代的電影人,於戰後似破釜沉舟,一切重新開始,「打掉重練」-與電影城「品質電影」、法西斯「美學主義」產生有意識的斷裂,展開探索自然之光、自然景色、非明星職業演員,斷片插曲的敘事結構,接觸社會底層現實,如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同「新寫實之父」柴法蒂尼(Cesare Zavattini)共同編劇,拍出《單車失竊記》(Ladri di biciclette, 1948),羅賽里尼更與費里尼,於戰後緊接兩年,交出風雨名山之作,《羅馬,不設防的城市》與《老鄉》(Païsa, 1946),不僅前者獲得戰後第一屆坎城影展金棕櫚,兩部更雙雙以外語片之姿,入圍奧斯卡最佳編劇。義大利於法西斯戰火廢墟中,旋即以新寫實震攝世界,開闊一種人類精神:面對浩劫之生命韌性與救贖可能。
然而,羅賽里尼和費里尼創造的新寫實,不斷被共黨極左猛烈批判,視為保守天主教人道主義,我們可以將這樣持續的批評,拉遠至戰後歐洲思潮脈絡來看。如同巴贊所言:「沒有單一一種寫實主義,而有多樣多種的寫實主義。」我們可說義大利新寫實並不是一種單一唯一風格,而更像互相衝突、不斷鬥爭的多元風格。義大利新寫實發展幾年間,馬上就產生路線之爭,引發陣營對抗,如同戰後左派一樣,主要分裂為社會主義共產黨唯物路線,和人道主義天主教唯心路線,「新寫實之父」柴法蒂尼和受義共支持的維斯康堤似屬於前者,而羅賽里尼和費里尼兩人都非常有一致性地,可說終其一生都屬於後者,尤其以之為榮。宛如回應共黨極左的指教,羅賽里尼於是專注拍攝一連串以天主教為主題之電影,如費里尼參與編劇的《聖方濟各之花》(Francesco, giullare di Dio, 1950),羅賽里尼和費里尼兩人,都以一種坦然,與馬克思唯物無神論、蘇維埃烏托邦保持距離,而意圖開拓探索生命救贖的精神新寫實。
於《騙子》慘烈失敗之後,費里尼決定孤注一擲,在義大利新寫實十多年來,內部陣營分裂,外部市場毒藥,邁向死亡之際,大膽再拍一部新寫實電影,後竟大獲成功,並得奧斯卡最佳外片,成為新寫實最後浴火重生之天鵝之歌-《卡比莉亞之夜》(Le notti di Cabiria, 1957)。為了更好接觸最底層的娼妓生活,費里尼找來對他電影從沒好話的「敵人」,帕索里尼,作為劇本方言顧問;於地頭蛇帕索里尼的帶領下,費里尼夜夜深入羅馬郊區最偏僻角落,與妓女、皮條客、流浪漢搏感情、打交道,如此與最底層實際接觸,成就其愛妻,飾演妓女卡比莉亞的茱麗葉塔,淋漓暢快表現一種從草根竄出的生猛有力,以一種旺盛生命的不拔韌性,獲坎城最佳女主角,成為其生涯代表作。卡比莉亞雖對自己謀生職業不以為恥,卻用盡辦法,不斷嘗試改變,但總是遇到一個比一個還要爛的渣男,她越努力追求幸福,就越失去越多,最後為愛情孤注一擲,終於失去所有一切,在不如去死、萬念俱灰下,卡比莉亞卻遇見一群不知名的街頭浪人,以天使般純真的唱歌跳舞,為卡比莉亞祝福,卡比莉亞淚眼回報陌生人的善意,帶著笑容,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