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像中的非洲會是什麼樣子?是否如康拉德的《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一般、始終隨侍著一名黑奴水手,時刻提醒著殖民過後、權力在族群間拉扯的遺跡?或者是像《血鑽石》(Blood Diamond)那般、腐敗政權而成的殘酷光景都在鎗火中迸發?人們總存在無法根絕的貧窮裡生存?毋寧說,人們言詞中再三重構的非洲更像是想像中的存在,我們藉由各種影視作品與報導閒談創造了某種典型,於焉黑色大陸有分化成兩道深淺疊影,孰者為真孰者為假,成為了我們在閱讀《繞頸之物》時必要先弄清楚的疑問。
《繞頸之物》是由奈及利亞的作家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所創作的短篇小說集,作者來自於經濟不虞匱乏的中產階級,擁有美國兩所名校的碩士學位,也因此,書中的創作經驗多來自於美國與非洲兩方並陳的鮮明對比,前者代表著無窮膨脹的美夢,是非洲親戚們渴望踏足的豐饒之地;後者則一再呈現出困頓遙遠、被貶視的蒙昧界域,如同〈媒人〉一篇中,女主角經由奈及利亞的叔叔嬸嬸介紹,嫁給了同血裔的醫生丈夫,但他卻極度渴望靠攏於美式文化,渴求在內涵能夠完全轉化為美國人,甚至開心於她的膚色很淺,因為膚色淺的黑人比較容易在美國出頭,他希望他的小孩能夠少些阻礙。
繁榮美國與傳統非洲之間的落差成為了書中的恆常主題,這種二者繞纏未必是龐大事件,不過是日常中些微的表情、動作、語氣,然而一旦察知,你會發現這其實早已是沉痾許久的僵固系統,身處於優勢文化的一方,我們慣常以偏狹濾鏡觀看和揣測對方,敘事盡量簡單、扁平化,阻絕掉更多認識與思考,一切商業模式都會進行的更加流暢,就算在文化圈也多是如此便宜行事。
〈跳跳猴山丘〉一篇中舉辦了非洲文學的創作營隊,來自南非、肯亞、坦尚尼亞等各個國家的作家需要創作故事共同討論,沒想到來自奈及利亞的主角寫作的故事卻被主辦人認為不貼近現實。在那個故事裡,某個女生在求職是被要求坐在男性主管的大腿上,「女人絕對不是這樣顯而易見的受害者,也絕對不會是在奈及利亞」,讀者無法得知他是依據什麼武斷批判,但我們確知,這種言論在真實世界中並不陌生。文學是圈複雜稜鏡,情節儘管藏匿或誇張,它最終都溯源於真實經驗,其選擇呈現的,正好是經過篩選放大後的軟肋之處。
此處不僅僅只有非洲位於文化邊陲的話語貧乏,也同樣指涉女性在男性霸權之中所面臨的失語狀態,女性作為被侵犯的對象,她們的聲音無法被聽聞,就算已經被闡述,它仍是個遙遠得難以置信的幻象。「來自非洲的女性」擁有著雙重弱勢,無論是哪一種身份,她所擁有的資源都無從為其辯護,成就另一種窘迫。
更耐人尋味的,是弱勢者如何看待強勢文化的關係,他的角度是仰望?是渴望攀附?還是睥睨逃避居多?兩者曖昧,當中有多重情緒複雜交疊,以非洲文化之於美國論,〈美國大使館〉中的女主角因丈夫捲入政治風波,她的小兒子在隨之而來的衝突中喪生,因此她來到美國大使館,必須要「證明」自己的難民身分,她才能申請到美國庇護。在排隊過程中,她始終想到逝去孩子的生命細節,極其諷刺的,她必須要販售這些悲痛,才能獲得異地重生的機會。
意欲踏足美國的非裔人民,他們是如何看待美國這個國族符碼?或者引申至所有對比關係,當你進入另一個強勢族群或文化,當你的喉舌乾涸,你的語言被大眾視作陌生,你應該捐棄些什麼才能融入現在的生活?以及,你願不願意這樣做?這是在兩方文化融合之處必要考慮的矛盾。
另一重矛盾來自於男女差異,〈贗品〉便可見當女性面向男性時,那種在趨附和拒斥中搖擺的彆扭。故事敘述一個富有的奈及利亞男人讓妻子到美國生孩子,自己卻必須時常留在拉各斯處理商業工作,女主角意外聽聞遠在異地的丈夫和某個短髮女子親近,盡管她已住在富裕標籤的典型白人社區,仍無法遏止飄忽心情,幾番掙扎之下,她選擇剪去自己的頭髮,模仿揣想中討丈夫歡心的勁敵,將自己定義為誰的贗品。
書中故事並不奇幻,不過是生活裡能夠目睹的日常,但閱讀經驗仍精彩,因為當中都精準抓住了兩種關係的交界線,彼此都有猶豫、猜測、逃避等各種取徑,除了上述奈及利亞之於美國、男性之於女性之外,〈鬼〉一篇處理了面對死亡陰影,各人有各自的處理和機運、〈私密經驗〉則以宗教衝突為議題中心,敘述兩個敵對陣營的女子在逃難時互相對話的過程。世界從來不缺乏立場,眾人倚恃各自的觀點去觀察他者,重點在於,視角不應該過度簡略與絕對,在接壤處開放更多空間,世界將會有更多可能。
繞頸之物譬喻摺人,它到底意喻何者?在同名短篇當中,同樣的女性主角,同樣的來到美國,她開始觀測這個嶄新社會中的各種細節,同樣的,她也蒙受各式來自美國的猜疑和挑戰,在白人與黑人之間、在豐饒虛無和貧瘠親密之間,穿行於種種縫隙之中,愈發逼近的難題形變成繞纏於頸間的威脅。The thing around your neck,未之能言,僅能叫做那個東西,沒有一個準確名字,是因為它由太多難解之結組成,但的確有許多人,深切被密裹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