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新時代的物性傾軋：《瑕疵人型》

　　根據作者於後記所提到的，瑕疵(glitch)是機體因為某些流散電流造成機體停擺，或者持續陷入無法脫離的迴圈，以此為譬喻，林新惠的《瑕疵人型》所觀照面向便是陷入故障狀態的人類，生理骨肉雖然與積體電路等構造相異，但同樣會經歷某些我們或可稱之為「故障」的狀況，當鑲嵌於社會的人們溢出隸屬脈絡，因勞動異化或情感孤立而產生疏離，這些瑕疵者重複輪迴著相同問題，像持續撞牆的玩具車，總撥放著同一首歌的唱碟，我們應該如何修復、關於人最初的價值信念？

　《瑕疵人型》乍聽認為是科幻小說集，但裡頭的科幻元素相對來說較為薄弱，應該說，實質上在表層設定面的科幻意義相對稀缺。引申解釋，若人在此世代已是人機共和體，如史蒂格勒稱技術降生（technogenesis）化作身體層面的延伸，則人自身的頹唐、猶豫、沉悶，是否都可理解成物質層面的故障或瑕疵？書中主角都是普遍觀點下的魯蛇，年過三十仍還在飲料店打工的光棍、失婚的中年婦女、因肥胖被揶揄的女上班族，敘述角度拉遠，不帶感情地陳列他們的行動和狀態。

　　他們各自找到了某項解套辦法，能夠在自我生活中逃跑的假象，但這些依憑卻都不關於「人」，他們不依靠與人的交際對話得到救贖，相反的，那些能夠解套他們生活的機械神都是非人之物，如擺放於袖珍之城的眾多模型盒玩〈小物〉、突然擁有自我生命的性愛用充氣娃娃〈安妮〉、依靠自己掉下的血肉所黏製而成的模型〈剝落〉。將希望寄託於物已成為世代共同的祈願姿態，因這是人最易接觸到的外緣，手機、模型、人偶、系統、這些取代了抽象的美好、溫暖、溫情、喜悅，不只是載體，更是意義本身，眾多之物，聯繫成一座無數星點閃爍的巨型網絡。

　　換句話說，人的定義在新時代面臨改寫，適用的形容詞彙也該進行改組，我們不只是單純心智情緒和肌肉骨骼神經的組合體，更夾藏了上述眾多物性：器物乃人類行為的延伸，生活面貌的繼起創造、彼此交際溝通的嶄新語言，於焉，瑕疵用於人類就不再只是譬喻，而是實指那因電子流竄異常的切身障礙，所有人的世界都帶有高低落差、時刻不歇的電子宇宙。

　　如同在〈一具〉故事情節裡，男主角為了更多的假期、更好的生活品質而進入系統，他獲得了一具永不起身的妻子幻影，只要對它施行系統評判下的恩愛行為，就能獲取積分。進入系統，亦即譬喻了人性某種交換過程，以對愛情的解釋權換取更高水準的生活待遇，這就是一種物性的蠻橫進入，它創造了新的邏輯價值，活在新的社會規範，擁有新的人類面容。

　　回過頭來，發現了這些瑕疵之後呢？以細膩筆法深入觀看是否帶來些什麼？我們所要的是憐憫？是同情？還是某種文學的巧言令色？我們看見了整個世代一大堆的廢棄品，他們究竟是在被物性入侵之後才頹敗的嗎？在這種情況下，關於人的價值是否也跟著變異？新世代的人們秉持著什麼樣的信念？又要用什麼方式去更新這些價值呢？

　　書中並未向未來開展這些議題，沒能對抗物性傾軋，發現故障卻無法維修，甚至連回收都沒辦法，作者直指這是身而為人，難以忍受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