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29|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人文筆記|她的城市浮游夢:談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

吉光片羽灑過,僅能窺其靈爍。此為 2011 年舊文重刊。
如果說,傳統鄉土文學著眼的是中下階層人物對威權的反抗,那麼朱天文在〈世紀末的華麗〉中營造的鄉土風情,必然是由此基底延伸而成的變調。此種鄉土風情,是只有在八九零年代特有的環境之下--全球化資訊同步以及城市邦聯形成後,才能造就的趨勢脈動。在此基底下,縱然對現存環境與概念作出反抗的這項本質並無改變,然而鄉土背景卻不再是農村,主角的身分更不是飽受威權壓制之苦的農民或是中產階級。
朱天文所選擇的鄉土,是資訊與潮流相互連動的國際性都市台北,主角更是跟著時尚趨勢同生同滅的模特兒。然而,何以朱天文選擇這樣的時代與背景,甚至選擇這個算是社會少數的職業來做為一個時代的表徵?當代氛圍究竟具有什麼樣與眾不同的特點讓朱天文除了用文字堆砌出物質世界的絢麗繁華後還能在其中寄託如此濃厚的懷鄉情節?所謂的「世紀末華麗」,除了眼前所見的表面,又隱含了什麼意涵?
在此,希望藉由角色與時空背景的個別分析,來對當代台北呈現之脈絡做最明確而清晰的闡識。更期待能借助這些分析結果以釐清當代氛圍之所以會產生的根本原因。

角色的特異性--米亞耽美戀物的表象哲學

模特兒所身處的那個充斥香氛、色塊與質地的時尚世界,可說是城市浮華最極致的表現。無論是以年份、風格、還是設計師作為分類,時尚界所引導的流行與品味莫不華麗耽美,瞬息萬變。取材可以是歷史,亦可以是風景,甚至是女性主義或是民族。哪一派設計師倒戈,哪一種環保意識興起,哪一類材質又有了更嶄新更出色的壓紋與剪裁,身為模特兒,米亞對於感官的接受與判別能力,可說是佼佼者。其中細膩之處,不必多言,只要藉由嗅覺與視覺,即可重新構築記憶中的世界。朱天文不只在〈世紀末的華麗〉一文中提及這樣的「表象哲學」,在她另外一本作品《荒人手記》中,亦對這樣的價值觀有更精確且詳盡的解釋:
物質即存在,此外別無存在。不冥想,不形而上,直觀的眼界裡所看見的亦即所存在的。
於米亞,器物、香氣與顏色不僅只是表象,更是物品本身之所以存在的原因與意義。她才不信叔本華那套世界有表象即有意志的哲學理論。表象之外的意志世界,對米亞而言,既不重要,亦沒有存在的必要性。表象對她來說,可拋可棄,可蓋可掩,喜歡就想盡辦法留下,那怕時間與生命必然的衰敗無法停止,她依舊執意實驗;不喜歡即用另外一種表象疊上去,以表象覆上另外一層表象,遮住了就等於沒有了,她才不理層層表象原貌如何。服裝如此,身分如此,連情感亦是如此。她可以用不同的衣裝以轉換身分,用不同風格來轉換姿態,就連心境上的變換都伴隨著時尚與風格的演進。她的生命由感官交織,由時尚妝點,膚淺,卻和精神與城市有著共同脈動。
她的價值觀是輕質化的,沒有重量,也不要有重量。情感無法束縛她、抓住她,更有甚者,連接近她都無法。她要如何就如何,率性猶如服裝穿脫,乾乾淨淨,完全不必顧慮一絲道義或者感性牽連,拋了就是拋了,沒有留戀與後悔這件事。
米亞漲滿眼淚,對城堡裡酣睡世人賭誓,她絕不要愛情,愛情太無聊只會使人沉淪,像阿舜跟老婆,又牽扯,又小氣。 世界絢爛她還來不及看,她立志奔赴前程不擇手段。物質女郎,為什麼不呢,拜金,拜物,青春綺貌,她好崇拜自己姣好的身體。
米亞說她愛小凱,愛楊格,卻又說她不要愛情,不願因此定在誰身上。米亞一方面對寶貝陷於陳腐愛情中的婚姻關係感到憐惜,另一方面卻又滿足於與老段相處時就算無性亦能長久的愛情。看似矛盾,然而也許對米亞來說,「愛」亦只是種表象,如一套衣裳,沒有所謂本質,卻有無限多種款式樣貌。墨守成規的傳統愛情她不要,但如果能給她無重量的安定感,比如與老段間的純然交流,那她何樂而不為?
米亞原有的隨性與個性,經由模特兒這個身分與時尚界快速的變遷風格催化,成了耽美戀物表象哲學的最佳代言者。服飾原是因身分階級而生,米亞卻反其道而行,用服裝創造身分階級。雌雄同體中性風、小碎花女性風、卡其徽章紳士風,她想成為什麼角色就能成為什麼角色。這種魔幻,是只有在都會城市中才有可能醞釀出的魔幻,更是只有在資訊同步的全球化社會裡才有可能出現的極端。
就算從全然接受時尚的物質女郎轉變成為自闢道路的女巫,面對顏色與香氛,米亞終究不脫耽美戀物,甚至,面對生態保護主義,她的反應依舊不離時尚邏輯。她說:
生態保護主義盛興下,披掛真品不僅干犯眾怒,也很落伍。…人造毛皮成為九零年冬裝新寵,又不違反保護動物戒令。但是何苦亂真呢?豈非蠢氣。不如贗品自我解嘲,倒更符合現代精神,一點機智一點cute。
她的表象哲學,或許正是當代社會瀰漫的氛圍之一。

鄉土的特異性--城市邦聯的國際鏈鎖

這是台灣獨有的城市天際線。…違建鐵皮屋佈滿樓頂,千萬家棚架像森林之海延伸到日出日落處。…不同於歐美也不同於日本,是形式上的輕質,也是空間上輕質,視覺上輕質,為烈日下壅塞的台灣都市尋找紓解空間。
生於斯長於斯,相較於從前鄉土文學「鄉土」空間的普世性,米亞的鄉土對許多人來說,非但特異,甚至可說是陌生的。都市人的鄉土,台北,有太多其他非台北之市鎮所無法擁有的特例。它資訊豐沛,隨世界脈動起伏,政治經濟快速發展,科技日新月異。米亞從小即在這個色彩斑斕的城市中過活,對其來說,西門町的花花綠綠與陽明山的夜景日出,千百萬里外的動靜與地球另一端的婚禮,自然如吞吐,哪會有城與鄉或甚至是陸與海之間的隔閡?台北風華,是米亞熟知的常態,尤其對時尚產業來說,台北更是重鎮,負責引領全台風騷。
由巴黎、米蘭、倫敦、紐約這時尚四大城傾瀉而出的流行新訊與風尚,全球各國的大都會必然爭相仿效,台北亦不例外。資訊同步之快速,加以全球化的繁榮貿易,台北與其他世界大城彷彿沒了時差,光鮮亮眼,炫目綺麗,這是米亞熟知的這一面。然而,一旦步入舊區,或踏離了聲色犬馬的城,無論是視覺上還是資訊上的落差,都有可能讓米亞渾身不對勁。亮眼台北的獨異性對米亞來說已然成為滋養她的命脈,其他城市如台中,於她,等同異國。
這才是她的鄉土,台北米蘭巴黎倫敦東京紐約結成的城市邦聯,她生活其中,習其禮俗,游其藝技,潤其風華,成其大器。
國家內的發展不均,跨國性的城市同步。在那個強調全球化卻尚未意識到在地化的年代,灌養出米亞類型的世代。他們是全世界的寵兒,卻是故國的陌生人。他們對世界都市的名稱也許倒背如流,對自己國家首都之外的鄉鎮卻可能所知無幾。國家之內有了斷裂,城與鄉的距離不減反增,資訊一方面弭平隔閡,一方面卻又加深鴻溝。地圖上的國界只剩政治意義,都市串連而成的邦聯已然自成一國,所謂地球村,充其量竟也只有都市才可能拿到入場券。同質性極高的都市漸趨四海一家了,國際鏈所串成的城市邦聯就此形成屏障。鄉與都彷彿隔層水幕,幕內璀燦輝煌,幕外淡然無味。米亞身在水幕中,在水幕中隨資訊游移。那即是她的生命底蘊。
處處是家,也處處不是家。國際化之下,現代人學會如何以漂萍之姿向世界趨近,向外尋求汲取遠方之城的豐沛能量,卻造就失了根似的在地疏離。米亞的台灣,是只有台北的台灣,她世紀末華麗之基底是台北給的,生命之意義更是台北賦予她的。除了台北之外,沒有地方是家,可是台北,卻又真的是家了嗎?

懷鄉情節與反璞歸真

米亞自評她自己的十載年華階段有三:物質女郎,女王蜂,巫女。第一階段是全然擁抱時尚並且無時無刻接受新訊衝擊的時代,她篤信拜金拜物,和她的男朋友們爽快浪擲青春,迷戀形式表象。第二階段不再以衣裝模糊雌雄界線,藉寶貝應證自己的愛情哲學,以遇見老段為分界,開始渴求安穩但輕質的愛與家。第三階段繼續耽美於天光變換奇香異草,但從中學會除了接受亦能創造的概念。
職業與發達科技造成的時空壓縮,她的十年彷彿別人一世。正因為時尚界的資訊變幻推趕之迅速,讓她無法抓取過多當下,只能以氣味與顏色作為一年甚至四季的記憶與分界,導致她除了藉感官構築過去之外,亦試圖用乾燥花或甚至是手製紙來留下記憶。模特兒生涯讓她嘗盡時裝風華,女朋友們的愛情經歷形塑她對婚姻不屑一顧的態度,老段的出現則讓她意識到自己對於家的渴求。
她目睹花香日漸枯淡,色澤深深暗去,最後它們已轉變為另外一種事物。宿命,但還是有機會,引起她的好奇心。…正如秋裝注定以繼夏裝,熱情也會消褪,溫澹似玉。米亞從乾燥花一路觀察追蹤,到製作藥草茶,沐浴配備,到壓花,手製紙,全部無非是發展她對嗅覺的依賴,和絕望的為保留下花的鮮艷顏色。
米亞的十年,快過他人用一生一世才能參透的價值與道理,讓她清楚自己期望追求的究竟是什麼。自然花草衰敗的必然和乾燥花的製成彷彿隱喻人生。米亞想留住色與香的動力或許正暗示著她知道年老色衰後惟一能自適自在的就只剩家的安定。米亞所謂的「家」,不是指台北,不是指公寓,而是指與老段之間安穩的情人關係與自己就算不逐時尚而居也能自適的狀態。宿命的盡頭不變,但到達盡頭的道路總有許多種的。米亞不怕,她安然面對,正因為她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尋覓,世紀末對她而言便不是盡頭,而是返璞歸真的華麗。
米亞是這所極端城市裡的極端。朱天文借用了米亞生命行進的異常速度,描繪了當代台北城的都市氛圍。全球化下的物質時代造就的耽美,惘惘時間下的世紀末威脅,都市文化下不得抗拒的瞬息萬變。如何在這樣的氛圍中找尋路途,如何不因為都市例行的快速而漏失自己的本質,如何讓自己在炫目如夢的城市裡生根,米亞用十年換到了答案。縱然這答案並非適用全體,卻已足米亞安身立命。
短暫而繁美華麗,這是她的城市浮游夢。

結語

無論是單純解釋或是經由消化之後再加以分析,〈世紀末的華麗〉都不是一篇易讀的作品。尤其是朱天文在許多作品裡表現出的「表象哲學」,更不是簡單幾語即可概括的。處於米亞所在的這座城市撰寫這篇報告,縱然不是米亞也不是那個時代,亦可從生活中體驗或甚至抓到世紀末瀰漫於台北的那股氛圍。米亞的老與米亞的自覺,台北的繁華與台北的新與快,不過區區幾年前,都值得做為現今社會的借鏡。
雖然我期望在此篇報告將〈世紀末的華麗〉內描寫的當代價值做最完整的闡述,礙於自身經驗,實在難以親身體會如米亞所經歷那般強烈的時空壓縮。僅能藉文字想像,並參考《荒人手記》中的類似哲學推演朱天文期待呈現的台北。
直觀的眼界裡所看見的亦即所存在的。面對這樣繁華的台北城市浮游,也僅希望藉由時間推演,而甚佳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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