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在香港買不到紫荊旗啊?」--懵懂的十二歲的我向父母問道。
「香港」是什麼?
或許不同於大多與我同齡人對香港的普遍認識來自於有線頻道的港片,我家在國中前為了防止小孩--也就是我--因過度沉迷電視耽誤課業,一直以來僅有無線的十多台頻道可選擇(雖然我仍然因看電視而弱視)。就我看過且能舉出的「港片」不過也就《長江七號》、《食神》和《無間道》三部,其中兩部我甚至沒看懂過。
我對香港的印象始終以「自治區」的名目、作為某個與台灣相近的地點停留在社會課本一角:香港是於我生的那年英國歸還給中國的前殖民地,是「亞洲四小龍」的一員,是連結東西樞紐的美麗「東方之珠」。
除了歷史課本留下淺薄印象,我對香港的猜測更與文化和食物有關。
在國中後有了有線頻道的我酷愛收看旅遊節目,香港作為一台灣人喜愛的海外旅遊地因而時常出現在我眼前。我腦海中的香港從一個地名豐滿了骨血,成為擁有獨特的文化、語言以及美食的熱門觀光地。
正巧當時我家每周都會到中壢 SOGO 逛街,逛完街我們往往都會在樓上的茶樓以港點作為晚餐,於是香港成為發祥腸粉、公仔麵、燒臘、煲仔飯等等我喜愛食物的天才之地。穿著白色圍裙、推著裝滿一籠籠餐點的小餐車的女侍們成了我對香港女人的幻想。印在課本上充滿一幢幢高聳入雲商業大廈的夜景,逐漸變換成五光十色,夾雜著電線、衣物與招牌,混亂又不失秩序的車水馬龍與樓房。而那些我聽不懂的參雜著英式英語、中文和香港原生詞彙的粵語,則開始在我內心中形成「進步」、「有文化」而「帥氣」的嚮往。
探索香港
國中時我接觸了一部名為《義呆利Axis Powers》的漫畫作品,作品中作者將許多的國家與自治體擬人化,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軸心國三國為主線,用輕鬆詼諧的方式呈現各國的歷史互動。在《義呆利》裡不僅有軸心、合眾兩大聯盟中無人質疑其主權的大國,也有如台灣、香港以及南斯拉夫這些充滿爭論的「區域」或政治實體。這部作品對面臨認同焦慮、開始與父母產生分歧衝突的前青春期的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參考媒介。而以黑髮美少年形象登場的香港雖在整部作品擔任比重不高,卻因同屬「亞細亞組」(香港、中國、台灣、韓國與日本)的一員受到了我的關注,也因此開啟對香港的探尋之路。
彼時我父母剛從香港出差回來,聽了他們分享的美好經驗,且因看了該作品而強烈地想收集各國「國旗」和紀念品的我於是央求父母帶我去香港,因而促成這場距今已十年已久的香港旅行。
在品嘗期待許久的正宗香港美食,感受過著名的香港式「臭臉服務」,和比台北快上許多的電扶梯速度後,旅行很快地來到最後一天。臨走前我在各個有名的書局、紀念品店和免稅店不停地找尋紫荊旗--因我心目中認為每個「國家」都該有「國旗」--卻一無所獲。
我忍不住向父母問:「為什麼香港買不到紫荊旗啊?」
我父母發楞,似乎從沒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問題,兩秒後不確定地對我說:「香港是不會有旗的。」
或許一切都冥冥之中有注定,當時分明從未對社會議題展露任何興趣的我怎麼也預料不到會成為研究社會學的學生,也不可能想像到香港這座文化淵遠複雜又經濟表現傲人的國際大城市,會在政治操作與中國崛起的壓迫下顛沛流離、失去它特殊的地位及身分。
政治與香港
升上大學接觸各種社會科學的理論後,我開始理解為何「生活即政治」,理解為何我原以為關在總統府、競選期間的政治何以在生活中以諸多我所期望、不期望的方式影響一切食衣住行。
政治又以最慘忍直接地方式於香港呈現它無所不在的影響力。2013 年的「佔中運動」如同一聲哨響,預示了一國兩制的不穩定,也預告了今日香港的境況--儘管香港有這麼多人站出來挺身抵抗,仍然不敵威權政府的動員能力。
去年的這個時分,反送中運動頻繁開始示威之時,我其實曾經羨慕過香港的堅強。
因為在反送中剛發起時我感受到太多周遭的冷漠。例如我那熱愛香港美食、有家人住在香港的母親在觀看電視充滿批判性地報導反送中運動時,跟著中國政府怒斥參與者為「暴徒」、大罵他們「吃飽太閒才搞革命」。而當我問她擔不擔心親戚的安危,她只涼涼回覆一句「他們不會參加。」。當時的我聽了十分心涼,因我也是曾經站在遊行現場的人,我難以理解這個只想保全最基本人權的運動怎麼會成為我母親口中沒事找事的「動亂」。受到衝擊的我偏狹地認定--若台灣發生類似事件,必定無法組織不了這麼具規模的動員。因此我羨慕起儘管受到那麼多來自中國的壓迫和不平等待遇卻仍然堅強面對的香港人。
另一個原因則是抗爭的群眾們所持強烈自己身為「香港人」的認同,而我作為一「台灣人」卻難以找出自己賴以為生的身分。但我後來逐漸發現,其實香港人同樣也面對著艱難的自我認同旅程,年輕的香港人面臨著可能與父母完全不同的生長歷程與教育背景,諸如小學廢除母語改教北京話的策略。經過抗爭一年的曲折,香港曾經受到國際媒體群眾的關注,又逐漸被淡忘;一度燃起希望、卻陷入更深的絕望。
一年後的今天,我才逐漸明白,原來林夕的《雙城記》訴說的根本不是什麼抗爭的浪漫,而是乞求正常生活的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