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一天,最初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最後,在任務途中看到子彈飛回他手中的槍,拯救了「我」,於是「我」說道:「我需要一個幫手」。每個事件或許是意念匯流的鮮明突起,但生活的順流感受到的微漾波紋──異像,或稱之靈感──卻揭露著每樁執迷與信念倒果為因的時機:不是「我」先想要,然後得到,是「我」先得到,而「我」需要。
「我」的「想要」與「得到」像是在紅色藍色房間分別走過一遍反轉門,並在鏡中看著彼此。這卻並非訴諸個體預見證成那種心理學上的信念──那比較像是「我」和世界的反轉鏡:「我」的意識對世界的投射,在實踐的復返中的時間差。
這並且不只是一種「逆熵/因果律」般的思考:「事情已經發生」,所以「我可能會」。因為「信念」是一種「全部」,不是「外在於時間/世界」去掌握的全部,而是信念要在實踐信念的過程中展開與更新──簡直就像愛情。
TIME/時間 愛麗絲輕嘆口氣。「我想你應該利用時間做點較有用的事」,她說,「而不是把它浪費在說沒有謎底的謎語上。」 「假如你和我一樣認識時間的話」,帽匠說,「妳就不會說浪費『它』了。應該說『他』。」 「我不懂你的意思。」愛麗絲說。 「妳當然不懂!」帽匠說,同時輕蔑地搖晃他的頭。「我敢說妳甚至從來沒和時間說過話。」 ──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
3000 字。每一個字投射到你的腦與心,被快速消化,或緩慢掠過,都是時間。
想說的話太多,怕沒有時間去說,不如就說說時間。
這部電影是關於「時間」的特殊體驗,不只是拿走、倒置而讓時間的順向觀因而顯明(「逆」才有「流」的現形),而是順與逆的對抵顯露出這種區分如何原先就使表現、討論、和思考時間的語言受限。
《天能》用整個新視界/世界的進駐,讓你質疑「時間」觀本身的種種層面、討論是如何不可行、又如何置疑。電影本身像是《異星入境》(Arrival ,2016)的意符──非線性時間的生命拿著的環形文字──用影像的降臨,扭曲我們的視界,以及進一步地,世界。
然而,純粹關於豪華的技術實踐的電影是否是一種未來?這裡的技術更指向電影作為某種技術物、航向未來的輔具。諾蘭守護著過去(註3),卻像是《天能》:事物擴散到未來,而你想要收斂,不過呈現出是其所是的自然波形。要拿起來,得想的是放下去。要改變的時候,其實是為了延續。要毀滅的時候,要想的是愛。要奪取的時候,想的是給予。要以一種沒有開始和結束的生存方式,去保留世界的始與終──是否諾蘭想要守護電影的過去,要奪取電影的未來?
事實證明──也原本如此地──我兩者都要。我不打算放過,也不讓這兩者對抵,而是抓住「對抵」這一區間的流變。
原本,看第二遍時,有一種我為什麼不趕快寫稿(順時)而一直享受重看一遍電影(逆時)的愧疚。明明第一次掌握到我想要的那些概念就夠了,再看一遍的私人觀影「鉗形作戰」(temporal pincer move)為了弄清時間線和規則的細節拼圖,像是陪諾蘭團隊一起畫好順逆向圖案、概念的花邊,變相地找彩蛋。而找彩蛋這件事,於我而言一直是種倒果為因的觀影。
「我想要的是思考,不是鬥智啊。」朋友 Y 說。
「有人說諾蘭這個時間管理大師已經走火入魔,但老實說走火入魔的是你們吧!
時間旅行的感覺取向大於邏輯,你有看《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可以理解到 70%、你略懂祖父悖論可以理解到 90%。
觀眾當下很難把前行逆行分開,讓過去的人活在逆行世界就是一種炫技,如果一開始就懷抱著『一定藏很多梗』那就會坐立難安和頭痛,但如果你放鬆心情享受,諾蘭真正厲害的其實是:體感時間不會有兩個半小時那麼長。」朋友 M說 。
而他們兩位切入或想要的那麼不同,卻有類似的質疑。
在此時的我也愈想愈覺得,正如電影讓我以為有某種我想要的發現,這種發現不過是如電影為這些比擬物理及思想實驗的設定服務,那樣驚人的貼合,而以為在思考上的攀升,不過是徹底的依附、為詮釋而詮釋,如為表淺設定而設定,再精巧再複雜都教人失落。我期待諾蘭的作品能夠帶著觀眾撐開現實縫隙回到某種上游,去追問和創造並表達出獨一無二的概念,卻擔心不過是一種貼合科學本位的扁平圖樣──尤其在我感到「逆熵」設定如此貼合我認為的概念。
另外,當感受這些奢豪而壓迫的視覺與聽覺──在因為疫情很久沒有這麼多人的大型影廳中──再度想起現代人生活中很少盈滿的「此時、此地」,總是被不在此處或且此時的他物、他人的訊息所佔據。「遠程互動」的特性像圖像戰勝本物、遠距離的親近讓近距離成為陌生人,而電影將「遠程互動」的特性加入了劇構中關於時間過去未來並置的比擬是「時間近得像⋯⋯」,而本身觀眾和電影之間的即近再加乘上去,則成為「世界遠得像⋯⋯與我們一樣『近』」的弔詭。
所以當看到電影中未來人取得過去之人求援訊息的樸素──手機語音,謹慎地維持「遠距」感──比不上電影本身華麗而優越的「在場」,竟造成一種弔詭的情感:把心神託付給銀幕,當銀幕上人們「復古地」提醒未來人此刻的需求,得到了華麗的即時救援。這就像,影像並非讓另一處在場偷換或殺死此刻的當前,而是殺死當前為了迂迴地讓它復活──確保它不會真的被「殺死」。
「你不覺得諾蘭有點厭女嗎?這部跟《全面啟動》都是讓女性在雷人。」朋友 H 說。
「就像主角是一種『時之聖者』,『我殺人時就殺人』,『我救人時就救人』,有所為有所不為。人家諾蘭是乍看人類厭惡的卻汎愛拯救人類(電影影界)的救世主,你敢嘴匿?」我說。
我帶著嘲笑兼自嘲的口吻講了這句話。但就像男性「互相問候」的陽剛式笑話,粗暴地打招呼時你想諧仿(parody)典型陽剛的粗暴,但你知道這份粗暴還是可能傷害你想捍衛的,傷害當下已被抵銷的、「你捍衛的可能性」。
這是我每時每日諸多選擇的一個小節點,選擇不選擇它,我又會如何呢?
為什麼傷害?或許因感到受傷。預設要看兩遍(以上)的電影讓人有種受虐、不甘心的心情。但不甘心的結果,只是繼續幫自己和它找理由──沉沒成本。這些精巧是否完全只是要人們弄清細節邏輯(及如何貼合物理思想實驗)的表淺規則,而這些規則本身就足夠複雜,甚至也沒有、不適合有超越的空間了?──如果有,就不屬於這部電影了。沒有我要的貫穿,只有被迫跟著規則走的纏繞,對規則的理解詮釋都會變成規則本身而已⋯⋯。
我仍在這裡、現在。
我們執迷、爭辯、討論,尋找心中的「諾蘭」或不得。我們主觀的時間、被分化的各自區塊,卻仍達成一個終極並行或且並悖的「諾蘭」時間/世界。
這種電影是要懲罰我們現實已然被壓縮、過得太快,要反覆折返,才能讓觀眾腦袋和心回來?
我們當然可以重看任何電影,但原本,第一次觀影的一次性鎖住,黑暗影院交換沉默的默契,在固定區間調度理性感性極大化的觀眾──帶著平等 1:1 與之搏鬥的心情──遭遇了必須重返、才能看清整樁世界自摺疊展開的模樣的「不公平」。
這偏偏正是電影本身要誘導我、將我植入意念的流程:諾蘭彷彿扮演著操縱時間者 Sator,為將你拖入對抗他的、「我」覺悟自身是主角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