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密碼－王熙鳳的「走」，與林黛玉的「笑」

最近帶領工作室的小幫手們，著手於讀書會的籌備，討論的同時，我請大家描繪心目中「理想讀書會」的樣貌。

「我想跟組員一起，挑一本書進行 close reading。」其中一位女生這樣回答。「一句一句討論，從字裡行間裡，讀出作者沒有寫出來的訊息。」

「哇，那就是閱讀文本了耶，會不會很少人有這種訓練？」我這麼回答。

女生悠悠地回：「對啊，好像很難找到能一起 close reading 的組員。」

因為這次的對話，興起了針對 close reading 來選書的念頭；不是挑小說喔，是以選書人的角色選出「一起 close reading 的文學分析書籍」。

Close reading 大多用在文學批評領域，譯為「精讀」。我在大學時期受過精讀的訓練，當時看了非常多英文、中國古典小說，但真正讓我領悟精讀有趣之處的啟蒙小說（大家聽了不要覺得太驚訝），是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

不知大家有沒有看過《金瓶梅》的無刪減版古文？

大學國文課指定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滿是期待，心想這不過是本很快就可以翻完的通俗小說，作業也可以輕鬆一點很快就寫完。

殊不知，我大錯特錯。

當我精讀每一章回的時候、當我看見西門慶每次不顧一切去找李瓶兒的時候、每一次作者鉅細靡遺的描繪新登場角色的時候，字裡行間沒有寫出來的，盡是割捨不了的愛、諷刺、心有不甘，卻沒有性。

越看背脊越涼、越看越覺得是驚悚劇。

2009 年前往美國唸研究所時，我還在有限的托運限重下，硬是塞了侯文詠《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厚厚一本進去行李；每次沒有靈感的時候，就隨手翻開一頁，開始讀下去。

畢業時，我丟了很多書，這本安然地被我帶回來台灣。

回到一開始的讀書會討論，當天回家後，我從書櫃中挑出了兩本 close reading 的入門書，趁這個機會分享給大家：畢飛宇的《小說課》以及林以亮的《紅樓夢西遊記》。

兩本都不難，都針對小說人物的行為、動作，以及作者的寫作風格，做出精闢的分析，讓我看得意猶未盡！

對於想從「看故事」進步到「讀小說」的讀者，非常推薦這兩本！

這次推薦的兩本書，共通之處是對《紅樓夢》的人物動作解析。

畢飛宇提到，《紅樓夢》之所以如此耐人尋味、有千百種解讀與分析，就是曹雪芹留了大量的「飛白」給讀者；因為這些飛白，讓紅樓夢有了浩瀚的格局、猜不透人物，更因此有了紅學。

紅學，即是對《紅樓夢》的 extremely close reading。

遇到一本真心喜愛的書，就像吃美食一樣，總覺得還沒吃過癮，餐盤卻已空、廚房也收工。《小說課》對我來說，就如美食般的存在，目前還特意留了兩個章節，捨不得看完。

《小說課》收錄了畢飛宇於南京大學等高校課堂上的十篇講稿，談論的小說皆為名著經典，而且是聚焦式的精讀人物與劇情。

第二章節〈「走」與「走」——小說內部的邏輯與反邏輯〉，作者用了《水滸傳》人物林沖如何「走上梁山」，對比王熙鳳在寧國府賈敬壽宴中的三種「走法」：

以前看紅樓夢的時候，這些「走」在我眼裡就是「看過去而已」，更別說領悟出什麼。看完畢飛宇用各種「走」分析鳳辣子心理狀態時，才懂了大家都說：「紅樓夢要花一輩子來細讀」這句話的涵義。

精彩的精讀過程，留給你們去體驗。（給有上過我的課程【攝影的本質 2】的學生：同本書中，畢飛宇有分析莫泊桑的《項鍊》喔！）

本書作者林以亮，原名宋淇，是張愛玲的唯一知己，以及版權代理人。1976年出版的《紅樓夢西遊記》曾獲得民國六十四年的金筆獎。

此書手段高明，主軸為細評《紅樓夢》的英文版用字（譯者為 David Hawkes） ，更趁機透過中英翻譯的差異來「談角色」，看了非常爽快！

不知道大家對林黛玉印象如何？

如果你不曾仔細閱讀過《紅樓夢》，也許會形容她是一位身體不好的美人。這本書會從黛玉在各種不同場合的「冷笑道」，帶你 close reading on this female。

英文譯者光是針對一個章節中，重複出現的「冷笑道」，而有三種不同的翻譯；看完林以亮的分析後，你將發現，原來黛玉「笑著說話」的時候，可以這麼酸！這麼帶刺！這麼微微討人厭！

對了，當初在書店看到《紅樓夢西遊記》這本書時，是在找《西遊記》的資料，原以為這本是比較兩本經典，翻開後才發現，原來書名是作者的巧思哩！

在閱讀中「發現」作者的心意與秘密、在腦中想像飛白的畫面，是我最大的樂趣（同時也非常療癒）。這個思考與發現的過程，是屬於自己的。

王熙鳳的「走」以及黛玉的「笑」，就留給大家去發現，這些角色們動作背後「真正要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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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照片攝影｜韓筠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