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2/2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臺文天文臺】陳令洋:曾主秘吃了誠實豆沙包——曾今可《亂世吟草》

    曾今可的生平資料有限,類自傳詩集《亂世吟草》遂成為我們認識這個人的重要途徑。(藏品/王駿嶽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曾今可的生平資料有限,類自傳詩集《亂世吟草》遂成為我們認識這個人的重要途徑。 (藏品/王駿嶽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項藏品】
      上一篇我們曾經介紹過曾今可主編的《臺灣詩報》,這份刊物貌似在集結、媒合臺籍與外省詩人,卻又時時顯露曾今可個人色彩與職場人脈。任職臺灣省通志館主任秘書的他,是文壇的百變怪,早年在上海開書店、寫白話小說、推廣白話詞;來到臺灣之後又變成傳統詩人,辦起傳統詩刊;他是臺灣省通志館中少數的外省籍職員,也曾經幫鈕先銘、柯遠芬等軍方人物辦過刊物,故而在許多戰後傳統詩壇文獻中留下名字,但能釐清他身份背景的資料實則當有限。
      因此,他類自傳詩集《亂世吟草》遂成為我們認識這個人的重要途徑。在這本詩集裡他一定程度地依時序「編輯」了自己的人生,以史實的角度而言,這未必是值得信賴的史料,卻是他少數自述身世的文獻。以下為了方便說故事,我透過虛構,化身為臺灣省通志館館長林獻堂的小助理;而他,現在正拿著剛印好的《臺灣詩報》前來。

    封面有黨國大老吳稚暉(吳敬恆)用他知名的篆字題寫封面。 (藏品/王駿嶽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曾今可主秘拿了一份剛印好的《臺灣詩報》來,剛巧林獻堂館長不在,要我幫忙轉交。我接過這本由薄薄幾頁紙裝訂的詩刊,畢恭畢敬地說好,待他一轉身,便隨手往桌旁一丟。
      大家雖然一起在臺灣省通志館工作了半年多,曾主秘和大家互動也頻繁,講話看似豪爽,但我仍覺得他看起來有點令人煩躁。要說才華,他貌似詩文書法都略懂略懂,喜歡跟長官同仁唱和來唱和去;而且他好像從兩三年前來到臺灣之後,就一直在跟各地方的文人仕紳接觸,本館去年(1948)11月出館刊第二期,他還幫忙寫了一篇〈臺灣的詩人〉[1],介紹了臺灣各地日本時代的漢詩人。或許因為他身型有點矮胖,頭髮斑白,講起話來氣質不像是個文人,反倒比較像個商人[2],外加許多讓人感到弔詭的文壇活動,才讓我起了些反感。
      但我細想這或許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我看他過往組織的團體、辦的刊物,出資者如果不是鈕先銘就是柯遠芬,特別是他曾經幫柯遠芬組織的「正氣學社」,表面上說是要幫助清除被日人統治的遺毒,實際上不就是軍統的外圍組織嗎?先前林茂生就是被曾今可介紹加入,結果二二八的時候還是不能倖免於難,有時想想還真讓人懷疑這種入社邀約到底是表示友善,還是請君入甕。[3]
      想到這裡,我不禁從桌面拿起這份詩刊,前後翻了幾頁。這份刊物雖然內容收錄了「本省」與「內地」眾多詩人的作品,但在主編曾今可的編輯風格下,這份刊物充滿了他的個人色彩。看到封底,我忍不住笑出來。版權頁上方有一大區塊是他的個人詩集廣告:
    亂世吟草:曾今可先生詩集 吳敬恆、林獻堂、林佛國等先生題序
      接下來是詩集各章節的介紹,寫得密密麻麻,後面還非常灑狗血地這樣說:「作者生逢亂世,感慨特多,渠為一貧士,歷年詩稿,無力刊印。現承各方文友之催促資助加以整理出版。宣紙仿古精印,線裝一厚冊。」
      對,這個《亂世吟草》我也幫館長收過一本,去年雙十國慶時出版的,現在還在我這呢。我一時興起把它從櫃取下翻看了起來。
      確實像廣告說的那樣,硬要用宣紙仿古線裝,封面有黨國大老吳稚暉(吳敬恆)用他知名的篆字題寫封面,由林佛國作序,還有名詩人謝汝銓、倪炳煌、謝尊五、金堯安等人的題詞。雖然是一本傳統漢詩集,可是序詩卻是一首頌歌式的新詩〈普希金逝世百十年紀念〉,以普希金在俄國的處境比擬當時的中國:
    不幸生長在中國的詩人們,正遭受著你受過的禍災。 像你生前一樣,我們熱愛我們的祖國; 像你生前一樣,我們攻擊一切的罪惡。 也像你生前一樣,我們竟無法溫飽; 偶然自由地傾訴或歌唱,往往會被關進監牢!
    這本詩集內容分六輯,分別是五四集、東遊集、北伐集、滬杭集、抗戰集,以及蓬萊集,大概個別代表曾今可人生的不同階段。分別可以看出他曾經熱血投入五四運動的過程與情懷、留學日本早稻田的經歷、在抗戰期間寫的口語化的軍歌,以及他曾經擔任各種政府公職的經驗。其中蓬萊集最豐厚,大抵都是來臺灣之後寫的,也收錄很多他和許多詩友唱和的作品,顯然近期應該是他最常寫傳統漢詩的時候。
    雖然是一本傳統漢詩集,可是序詩卻是一首頌歌式的新詩〈普希金逝世百十年紀念〉 (藏品/王駿嶽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總體來說,除了來臺灣之後的作品之外,寫的主題不出戰爭、男女之情,以及應酬詩文。但有時候我摸不太清楚他的價值觀。特別是他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對於男女同浴的熱海溫泉,認為是「島國未知羞恥事,不分男女浴溫泉」(〈熱海溫泉男女共浴〉),但是這一集裡又有好幾篇無題詩或香豔詩,動輒「尚憶燈前為解衣,牽情繫念是腰圍。」(〈有贈〉)
      至於抗戰那一集,會有一些很口語的戰爭宣傳詩,像是〈去當兵〉:
    好朋友,好弟兄,大家去當兵。保衛國土有天職,快上戰場殺敵人!殺盡敵人回家鄉,安居樂業享太平。好朋友,好弟兄,請你仔細聽:日本強盜不趕走,我們大家活不成!我們不做亡國奴,大家踴躍去當兵!
    老實說有些直白口語、主題樣板到不知為何可以納入詩集,但有時候也因此驚嘆於他為何敢在詩集裡如此誠實,像是有一首〈謝陳果夫先生介紹入福建稅務管理局任督察〉開頭就講:「自知稅務非所長,管理更覺無其智。督察不過一虛名,姑設此職聊閒備。」雖然後面都是在講自己為了生計謀職,與尸位素餐之間的矛盾掙扎,但這種講法還是不免讓人替他捏把冷汗。
    老實說有些直白口語、主題樣板到不知為何可以納入詩集,但有時候也因此驚嘆於他為何敢在詩集裡如此誠實。 (藏品/王駿嶽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讓我覺得最尷尬的大概是「蓬萊集」裡面有一首,標題叫做〈館中清閒無所事事常與諸公談笑吟咏為樂〉,詩裡還說:「作嫁依人愧幕僚,明窗選韻遺清寥。館閒似廟僧仍滿,席冷如冰暑自消。」
      翻到這裡,館長突然進辦公室。我速速把這本《亂世吟草》蓋上。
      館長走到我桌前,看了瞄了我匆匆蓋上的書,問我今天有什麼要跟他交代的事情嗎?
      我說:「報告館長,曾主秘拿了新印好的《臺灣詩報》來……,啊,還有之前他也拿過這本《亂世吟草》給你。」
      館長只說了句:「今天事情很多,這兩本都先放你這吧,我改天看。」
    [1] 曾今可,〈臺灣的詩人〉,《臺灣省通志館》第一卷第二號,1948.11,頁27-28。 [2] 此段描述依據1930年代中國作家溫梓川對他的評價:「他是一個小胖子,圓圓的臉孔,很飽滿,只是一頭亂髮,摻雜了不少的星霜白髮。看起來倒像一個商人,不像是一個詩人。不過那份天真和率直,是一個詩人所不能缺少的那份素質,他是不會沒有的。」溫梓川,〈曾今可宣告文壇下野〉,轉引自凌夫,〈曾今可與《新時代》〉,《尋根》,2017年06期,頁114-120。 [3] 曾今可被視為文化特務的說法,出自司馬嘯青,《邪惡的開端:陳儀及其帶來的中國官場文化》(臺北:玉山社,2018),頁237。

    ★作者小傳
    曾今可,名國珍,以字行,1901年生。1930年代開過「新時代」書店、辦過《新時代》月刊,並以現代小說為主要創作類型。後負笈日本早稻田大學,二戰期間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戰後由福建來臺,任上海申報駐臺記者間臺灣省行政幹部訓練團講師;1946年夏,曾因於報端攻擊「臺北號」走私事件遭陳儀逮捕,旋即釋放;曾主辦《正氣月刊》、《建國月刊》等;1948年就任臺灣通志館主任秘書;1949年改組為臺灣省文獻會後,仍然繼續擔任主秘一職,是臺籍詩人與外省籍詩人間的重要橋樑。1971年病逝臺北空軍醫院。
    ★觀測員簡介
    陳令洋 清大臺文所碩士,興趣是詩與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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