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和四神湯的路邊小吃攤子,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把重口味的醬料稀釋一下,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我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好聽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裡的糯米飯。
糯米蒸軟了,取一些在布巾上攤平,包一截老油條,灑上調料再捏成飯丸,就是了。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丸子形狀。在我心目中,飯糰當然是吃甜的:灑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就這麼吃,從來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糰。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可以甜吃,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我弟弟在高中,父子三人一起去豆漿店買外帶的粢飯。掌爐的大娘是北方人,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後來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大娘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太長了……。
以前那種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狀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圓柱形,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偶爾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我的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其實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一家標榜「養生料理坊」的小店,是心目中足以當成自家廚房的所在。「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便當店。這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之類,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的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知道城市角落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是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的。那位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稍微兇一點。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
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了。老店開了總有二十來年,搬家之後彷彿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寫給《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