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29|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側耳傾聽,寂靜的聲音

2011年,911事件10週年當天,紐約長大的Paul Simon在世貿中心遺址演唱The Sound of Silence。 2013年3月20日,台北國際會議中心。七十一歲的Paul Simon走回台上,在滿場歡呼之中唱起第一首安可曲。老人背起吉他,彈起整晚唯一一首沒有樂團伴奏的歌,The Sound of Silence。面對這麼一首已經唱過上千遍的老歌,Paul Simon並沒有行禮如儀、公事公辦,相反地,他改變了幾處曲勢,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娓娓道來,那些熟悉如神諭的句子,一下泛起了光芒:
哈囉,黑暗,我的老朋友,我又來找你說說話 因為那景象悄悄滋長,趁我入眠播下種子 那景象深植腦海,埋進層層寂靜的聲音
這首歌快五十歲了。1964年初,美國舉國還沒走出甘迺迪遇刺身亡的悲痛陰影。二十二歲的Paul Simon寫下了一連串夢境似的意象,彷彿為山雨欲來的巨變前夕,一整輩人的「大幻滅」時代,寫下了壓抑的預言。
說來有趣,The Sound of Silence有兩個版本。第一版乏人問津,第二版卻成了經典金曲。若非一位製作人靈光乍現的實驗,Simon and Garfunkel這個人類史上最紅的二重唱,或許剛出道就夭折了。
1964年二月,Paul Simon寫下這首歌,他和哥們兒Art Garfunkel合組的民謠二重唱Simon and Garfunkel很快錄下了木吉他彈唱的版本,收在首張專輯。不幸的是:聽眾對民謠的興趣,已經被英國來的Beatles搖滾狂潮吸走了,沒幾個人買這張唱片。兩人失望之餘,決定解散。Paul Simon搬去英國發展,又做了一張銷售慘澹的專輯。Art Garfunkel則回大學念書,告別歌壇。
The Sound of Silence 1964年原始版 過了一年,唱片公司陸續收到幾家地方電台來訊,說很多聽眾點播這首歌。消息傳到製作人Tom Wilson耳裡,他覺得此曲命不該絕,但需要動點手腳。 Wilson不但製作了Simon and Garfunkel的第一張專輯,也是Bob Dylan的製作人,那時剛剛錄完曠世名曲Like A Rolling Stone──這首歌多年後被《滾石》雜誌選為「史上百大單曲」第一名,咸認為是Dylan從民謠投身搖滾的轉捩點。有了「民謠」加「搖滾」的實驗心得,Wilson趁錄音室樂手都在,拿出The Sound of Silence原曲母帶,搭上電吉他、電貝斯和鼓,把一首清湯掛麵的民謠,變成了濃油重醬的搖滾。 「插電版」的The Sound of Silence在1965年9月推出單曲,Paul Simon還在英國流浪,他和Art Garfunkel都懵然不知自己的歌「加料」重出,居然還賣翻了天。1965年底,這首歌衝上了排行冠軍。Simon and Garfunkel趁勢重組,一飛沖天,自此佳作迭出,成為樂史神話。
The Sound of Silence 1965年加料版 有一首私心摯愛的羅大佑作品,我覺得是在向The Sound of Silence致意:多年來,羅大佑的「盲聾」始終是我心目中台灣搖滾史的至高經典──無獨有偶,這首歌也有兩個天差地遠的版本。我心目中的經典,是《青春舞曲》專輯的現場實況版。 「盲聾」的歌名,便令我想起這段The Sound of Silence的詞: 人們說話,卻什麼也沒講 / 人們聆聽,卻什麼也沒入耳 人們寫歌,卻從不分享歡唱 / 畢竟沒人敢打擾那寂靜的聲音...... 「盲聾」的首句便是: 我知道你聽不到我的歌聲,你也看不到這世界 The Sound of Silence的末段: 於是人們頂禮膜拜,對著霓虹燈造出的神 那招牌閃爍警語,拼出字句 它說「先知的話就寫在地下鐵的牆上 ,和廉租公寓的門廳 它輕輕耳語,以寂靜的聲音」 「盲聾」則這樣唱: 人們歡聚在鬧市裡喧囂的霓虹燈 破落的庭院的主人也成了回憶中,我們遺忘的人...... 地下道的牆上問著今天誰是盲聾 算命的老者受到無知人們過度的恩寵 空中傳來先知的話,它是否進入你耳中? 潮汐與蟬聲傳來的訊息,一片朦朧 「盲聾」的第一個版本收錄在《未來的主人翁》專輯(1983)──中板的輕搖滾、呢喃的唱腔,顯得有點兒溫吞。和羅大佑那些煊赫照人的名曲相比,它並不算顯眼。或許大佑自己也覺得專輯版未竟其功,到了1984歲末演唱會現場,「盲聾」脫胎換骨,改編成極其悍猛的重搖滾,就此成為一首磅礡壯絕的鉅作。
「盲聾」1983年專輯版,收錄在《未來的主人翁》專輯。
「盲聾」1984年實況版,收錄在1985年《青春舞曲》專輯。 在國際會議中心,聽七十一歲的Paul Simon唱著半世紀前寫下的句子: 愚人哪,你們不明白,寂靜就像蔓延的癌 傾聽我的話語,我或許能教導你 執起我的臂膀,我或許能觸及你 但我的話語,像無聲的雨滴墜落 在寂靜的井底迴響 歌者和我們,都已不再年輕。那些句子,卻在歲月淘洗之後,益發爍爍生光。我忽然想起當年那個激動得唱走了音的,時年三十歲的黑衣羅大佑,想起他寫下的警句。要是有機會,我也很想聽聽年近六十的大佑會怎樣唱他青年時寫下的,「盲聾」的詩句: 銅板的正面說這世界是清晨 銅板的反面說這世界是黃昏 聽,我的歌聲...... (寫給《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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