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投稿｜海的包容，光的穿透──淺談《晨曦將至》

文／希薇亞

在法文裡，「母親」（mère）與「海」（mer）的字源雖迥然相異，它們卻同樣是陰性名詞，讀音也完全相同。

無獨有偶，善於在作品中援引自然意境作為隱喻的日本導演河瀨直美，在她改編自辻村深月同名原著，並以「True Mothers」作為英文片名的新作中，「海」的意象也反覆出現。

這是偶然，或是必然？

孕育與承接

海洋覆蓋百分之七十的地球表面，而構成海洋的水，也在地球生命演化中扮演重要角色。世人常說「女人如水」，除了意謂女子生來柔情萬千，面對世間種種，總能和順溫婉包容承接，當女性身為人母，這種說法或許也能代表她宛如海洋為地球孕育新生，以自己的身體承受苦楚，迎接另一個生命來到人間。

《晨曦將至》英文片名裡的「母親」是複數名詞，而這部電影也的確呈現了形形色色的母親樣貌，包括孩子的養母栗原佐都子（永作博美飾）、孩子的生母片倉光（蒔田彩珠飾）、片倉光的母親，以及創立「嬰兒接棒」（ベビーバトン）協助收養送養孩子的淺見女士（淺田美代子飾），還有片倉光在「嬰兒接棒」遇到的幾位待產女子。

倘若女性成為人母，無論如何都得包容承接生兒育女期間迎面而來的所有一切，終其一生，她的肉身與心靈究竟能容納多少苦痛，又能真正承受多少痛楚呢？

尤其是當她孤身一人，獨力面對周遭之際。

何謂母親？母職為何？

從古至今，無論東西，世人總期盼女性能生兒育女，也往往期待為人母的女性能付出全副心力，好好養育孩子長大成人。

在女性「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那個年代，天下女子對於自己，或許也如此期望。

時至今日，即使極端父權已緩緩鬆動，也許世上仍有許多女性，對自己有相同的冀望。

只不過，所謂生養，不僅止於生下孩子，還包括扶養兒女，教育他們。縱然女性自受孕懷胎，「母親」自然成為腹中胎兒對她的稱呼，可是讓子女來到人世間的這名女子，真的有能力就此成為孩子的母親嗎？

如果孩子並非親生，而是她撫養成人，那麼，與孩子毫無血緣關係的這名女子，就不能成為孩子的母親嗎？

未經世事的少女片倉光在兩情繾綣時，曾與男友一起伸出手，讓彼此手指相觸，圈成圓圈。這對小情侶以這個圓圈，試圖圈住灑落他們身上的和煦暖陽。他們當時（不經意？）做出的這個舉動，似乎表示他們盼望能藉由自己的手，為兩人世界型塑出一個明淨敞亮的未來。然而，他們的孩子終究無法在親生父母庇護下哇哇墜地，以致他們彼時在手裡圈住的陽光儘管明朗耀眼，卻無以為繼。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海洋固然可接納一切，從中孕育萬象，當它波濤洶湧，甚而捲起驚濤駭浪，卻也可能導致萬物從而毀滅。片倉光的母親確認女兒珠胎暗結，卻無法包容女兒，讓她能在不期然的意外中獲取支持，孕生力量，讓自己舉步前行，邁向明日。即使片倉光後來在位於海邊的「嬰兒接棒」得到妥善照料，也在那裡獲得許多溫情，彷彿她在孤寂人世有了另一位母親陪伴她哺育她，親生母親卻仍令她深覺孤立無援，面對將來舉步維艱，乃至於最後使她一籌莫展，感到一己人生山窮水盡。

孤獨無依令片倉光走投無路。一如「嬰兒接棒」在淺見女士獨撐大局多年之後，終歸歇業。

在生養之間，真的有誰能承接另一個人生命中的所有一切？

耐人尋味的逆轉

生死奧義與情感流動，向來都是河瀨直美殷殷關注的重要命題。《晨曦將至》除了充分運用海的意象，河瀨直美在這部作品裡，也大量沿用她在舊作中重視的元素──光，來闡述這兩項議題。

所謂「福禍相倚」，於是有光之處必有陰影，反之亦然。片倉光與同樣年少的男友，在林間光影中兩心相契。即使這對小情侶的情分難以延續，他們這份情緣，卻為婚後無法生育的栗原夫妻帶來一線光明。領養孩子的栗原夫妻雖始終沒有對孩子隱瞞身世，卻也從未察覺孩子心裡隱約埋藏的幽微思念，況且他們這份磊落縱使看來坦然，仍無法全然抹去栗原太太內心深處對血緣懷抱的一絲顧慮。

光的力量雖無從穿透世間萬物，它的明徹透亮卻能引領人心穿透迷霧，破除險阻，為世人帶來一縷希望。栗原太太看見自己疑慮的澄淨心念，讓她終於讀到片倉光有口難言的衷心渴盼，也因此催生契機，讓他們夫妻領養的孩子能適逢其會，在片末的神來一筆中開口說出他長久隱匿在心的惦念之情。

孩子對親生母親的濃烈想念，不僅連結了自己與生母昔日一分為二的人生，也拯救了自認已無路可走的片倉光。如此這般，耐人尋味的逆轉因而成形，另一種圓滿也從而誕生：生下孩子的生母，成了嗷嗷待哺的嬰孩；受人撫育的孩童，卻伸出了一雙救贖的手；而促使這一切有所轉變的母親，卻是無法生育的孩子養母。

假如電影裡不斷出現的兩種自然意象，分別意謂海的包容與光的穿透，那麼，女人一生無論是否生兒育女，她與生俱來的母性，也許都能讓她的肉身與心靈同時擁有這兩項特質。

而真正的母親，或許也必須正如大海般包容一切，造就生機，又能如光穿透人生種種困境，促使生命有所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