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e :2021.3.24
那天,一如往常地我去榮總輸血,還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包括了想要送給媽媽的幾件二手衣服,還有厚重的筆電,我無知地以為自己可以照慣例輸血後回家再去老家附近的咖啡廳書店看上幾本書,甚至寫上一篇文章,美好又悠閒的畫面在我腦海裡縈繞而生。
然而,正當我辦好一切手續,也簽了約莫兩年前簽名都會猶豫不決而心生顫抖的輸血風險同意書後,我按照護理人員的指示量了血壓、坐上了定位,準備開始輸血。第一袋鵝黃色的血小板循著輸血管找到了插在我左手臂上的針頭,我告訴自己:「打了抗過敏,等等應該會有點想睡」,接著,我便昏昏地睡去。
當我再次醒來,牆上時鐘的時針轉了不知道有沒有一圈,不過,當下我只覺得全身發熱、發癢,我猜想:「是又過敏了嗎?」我緩緩地立起身子,並像上課等待發言的學生輕輕地舉起右手想召喚忙碌的護理師過來。
「怎麼了嗎?」短髮的護理師溫柔地詢問。
「我覺得有點不舒服,全身發癢、發熱,有點起疹子。」我熟練地像在背誦課文一樣說出身體的不適,並拉起袖子好讓護理師可以看見我手臂上那密密麻麻像蚊子叮咬而腫起的疹子。
「那先幫妳停止輸血,再打一劑抗過敏。」護理師走到我的側邊使用輸血流量調節器先暫停了血小板的流動。
我閉上眼睛,沉澱這些混亂的身體不適,每一個深深的呼吸都像刺及了心臟令人用力地深刻。
撲通,撲通,撲通……,我的心臟奮力地跳動著,接著我便聽見了心跳的聲音,這樣的聽覺並非一種對於人活著還有心跳的喜悅形容,而是我真的聽見了心臟像是撞擊胸腔要活跳出來似的叩門聲。
我害怕了!我把右手輕輕地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再一次呼氣、吐氣、呼氣、吐氣…..,直到我願突破眼前的黑暗,張開了雙眼。
「我的心跳好快….」我找到了與我對眼的護理師說著,並壓著心臟的位子想靠意志力去控制它跳動的速度。
護理師迅速地拉來血壓機,同時,用小巧的血氧機夾在我的指頭上,過了數秒,她說:「血氧正常,血壓正常」,並囑咐我再休息一下,若不適反應加劇,請務必反應。
面對這一切「正常」的數值,我啞口無言,仍依然覺得渾身不適,無奈沒有證據,於是我繼續闔上雙眼,坐著感受這一切。
自己釀的平靜最終還是沒有撐過十分鐘,突如其來的腹痛,我以為這是想上廁所的徵兆,於是我起身拉起了點滴架直奔洗手間。
蹲坐在廁所的馬桶上,我顧不了環境有點髒亂,只覺得沒有尿意,也沒有便意。頓時間,腹痛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可忍受,我趁著還有些體力能靠自身行動時趕緊穿上了褲子,那時我才感受到每一個動作都變得困難得天旋地轉。
「那個坐3號的女生去廁所有點久……」,我聽見護理師們在廁所門外討論的對話聲。
還好,一切就緒,褲子穿好了,就無大礙,我竭力地推開廁所門,半蹲半站地撫摸著肚子求救:「我肚子好痛」,我像個只會說肚子痛的小孩,渾身冒著冷汗,反覆語無倫次地說著同樣的話語。
「這個…..,快點推輪椅過來,她臉色整個都不對了!要送急診。」
接著,歷經了一陣混亂,視線和意識都變得模糊而脆弱,但我仍聽見了好多聲音,紛亂而緊急的,無助和哭泣的,有些是別人的,有些則是我的。那時光裡,時間沒有了流逝的單位,我只剩下現在該如何度過的想法。
推往急診的路上,我知道有人幫我拿著眾多的行李,我清楚有人替我找尋健保卡,護理師問我:「還有沒有辦法打電話給家人,請他們過來……」,雖然,有很多不好意思,但這樣的情況,就算平常再獨立的我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需要別人的幫助。這些就是我進內科急診室前最清楚的意識。那畫面裡,我還記得有一位溫柔而迫切的短髮護理師陪著我,那一路上即便我已沒有多餘的心力看清楚她的臉,但她的聲音就像放大十倍一樣,令我記憶深刻地認得,並真心地感謝。
進內科急診室真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也許,改天我再想想該怎麼說才好,至少今天先不談論那一個女人失去尊嚴的故事。
對於生病的人而言,我們沒有了性別,沒有了年紀,沒有了美醜,終於,有個地方可以拋下世間對於功成名就或各種歧視的地方,我想那裡是—醫院,但我希望那裡可以不只是醫院,與其說沒有了性別、年紀、美醜等各種將人劃分的界線,我想更貼切的說法是「不應該有」。興許是因為當下的我還沒認清自己是個病患,所以,才無聊地有了自己是個女人而被他人粗暴寬衣解帶的想法,之於急救,這其實沒什麼,只不過一丁點事而已,何足以掛齒?
我活下來了!
那天急診之後,我活下來了,說真的,即便那些再疼痛而渾身顫慄的時刻,我都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就死掉。
我沒想過「會死掉」這件事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我想在生命緊急的時刻,已無需那些沒有力量的東西來做為我信仰的支撐,畢竟,平常已經想得夠多了,該是時候有個方法告訴我:「其實,活著的現在,只要享受現在就好」。
死亡不是用來給人畏懼或痛徹心扉的悲傷吧?如果已知人終將都有一死,那麼死亡是不是一種用來對人間摯愛道別的預備式?
急診過後的當天晚上,我和姊姊通了電話。也許是因為歷經了一場自己從未經歷過的緊要關頭,我說話特別地感性與心無芥蒂,言不由衷地因著想活,而想過一死百了的可能,姊姊說話的語速向來緩慢,這回更慢地,她說:「或許不一定是想著為了我們,但至少妳可以想著他……,也要活下去」。
「嗯…..」,我應了個聲,表示我聽見了,但這回答甚至稱不上明白,也算不上答應,只是對我來說,這句話有點衝擊。
姊姊說的「我們」是指家人吧!那「他」就是我男朋友囉?(我都習慣叫他「老公」,這也是另一個故事,盼日後有機會娓娓道來)
我是為了什麼想活下去呢?還是「想活」的這個想法僅是單純地想要「我」這個生命體延續下去?這是生物本能?還是人類的意識?活著是什麼?死了又是什麼?我不是哲學家,亦沒打算回答。
左思右想,不得不說想法與思考真是個令人困擾又尋得解脫的產物,我想:「只要還活著,只要活下來,就可以繼續愛你」。誠實地說,我第一個浮現的「你」的確是他;但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個「你」卻有了好多人的身影,請容我辯解這出現的順序並非重要序的排列,那些之於我生命中的「你」原來還有這麼多令我珍而重之的掛念。
「我想要活著,因為我還想愛你」這是我的答案。只有活著,我才能繼續感受到那股被愛和愛人的強烈撼動,所以,請讓我好好地活著,我會好好地活著,然後去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