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先鋒派文學代表作家,創作長達三十八年的余華文學技藝不用多說,代表作品包含《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第七夜》等,多數描寫黑暗乖誕的現實,特別是黃昏裡的男孩,看完讓我直打冷顫。他下筆不刻意宣染情緒,富既視感的文字像把利刃揭開現實,也像鏡頭正對血淋淋現場來場特寫。故即便我喜歡他的作品,但在這個假日午後為免身心壓力過重,我選擇重讀——《我只知道人是什麼》。《我只知道人是什麼》收錄余華的散文和演講稿,主要內容為余華對人權還有對創作者的叮嚀。
當他們屠殺工會人員時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人士;他們屠殺共產黨時我也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黨;後來他們殺猶太人我還是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接下來他們殺天主教徒我當然保持沉默,因為我是基督教徒;最後他們要殺我了已經沒有人為我說話了,因為能夠說話的人都被他們殺光了。——德國牧師馬丁尼莫拉
二〇一〇年余華參加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二戰時納粹屠殺近六百萬猶太人,故巨大的建築牆上遍佈受難者的照片。紀念館另有一處展示國際義人——屠殺時拯救猶太人的非猶太人們,牆壁和柱子刻著名言。其中有一句令他印象深刻「我不知道猶太人是什麼,我只知道人是什麼。」來自一個波蘭農民,二戰時他讓猶太人躲在他家地窖裡。
很多集中營的倖存者,他們不願意也不敢輕易對人訴說回憶,因為他們無法用記憶去面對那段痛苦往事。余華的以色列朋友跟他說起叔叔的真實經歷:看守集中營的納粹軍官百般無聊之下舉行一個遊戲,猶太人全排成長隊,一個拿著手槍的軍官讓另一個軍官隨便說出數字;另一個說出數字七後,軍官就從第一個數到的七個猶太人,拿著手槍對準第七個額頭扣下板機,碰一聲。當軍官逐漸接近他時,他感覺父親把他拉到旁邊,與他對調位置,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站在七的位置上,他父親頂替了他,倒在他面前,那時候他不到十歲。
類似的殺人遊戲在日軍侵華、南洋時也有所聞,甚至受刑的戰俘被要求脫下、整理即將再也用不到的衣鞋,默哀,像是為自己告別。國中聽到那些恐怖歷史時都讓我思考,是否人處於極端殘酷的戰爭時會失去人性,所以才能笑著對一張張蒼白木然的臉扣下板機,嬉鬧著他人的痛苦。隨著年紀漸長,恐怖故事聽多,也開始聽見、看見一些美好的故事,在越是黑暗的地方,越能彰顯人性光輝,哪怕是多麼微小。
義大利老片《美麗人生》敘述二戰時一對猶太父子被送進集中營,父親為了讓孩子有個美好童年,誆騙孩子只是場遊戲,遊戲結束可贏得一輛坦克車,試圖讓苦難轉化成鬧劇,用父愛去度過最艱難時刻。二戰看似離我們年代遠去,其實現實中仍滿是戰爭,網路叫囂怒罵和國際人權問題沒有一刻停息。「人是什麼」以哲學、文學、化學面向觀之得到答案也千百種,但不過都是誰人的母親、父親、情人和小孩,全都有血有肉。
一部偉大的電影後面存在著千萬部電影,不同的觀眾帶著不同的人生經歷和生活去感受這部電影,接觸碰撞發出共鳴之聲。這樣的共鳴之聲有時候是一兩句台詞,有時候是一場戲,有時候甚至是整個故事。——余華〈爸爸出差時〉
余華對南斯拉夫電影《爸爸出差時》非常有感觸,雖然他完全聽不懂台詞,電影也沒有中文字幕,但他知道自己讀懂了。這樣的感知原自他生長於文革時期,背書包上學路上最怕看見打倒他父親標語,然而那天還是來臨,他嚇得裝病躲家裡好幾天,直到去學校見同學對他的態度無異,而他的父親也沒被關押,只有發配農村才鬆一口氣,安然度過童年。
他同學可沒那麼幸運,同學的父親不知犯了什麼罪名,每日無以復加的毒打和污辱,某天黃昏他在街上遇見同學和同學父親走來,同學的父親右手摟著兒子,臉上留下被毆打過的瘀青,他微笑著和兒子說話,他兒子正吃這什麼,顯然是父親剛剛買給他的,同學正沉浸在自己的美味,沒有看見余華。第二天這個同學哭泣來到了學校,原來他的父親在深夜趁家人睡著時出門投井自殺。同學原先一直哭一直哭,後來被喚去打乒乓球,贏了一球又一球後破涕為笑。
事後回想,余華感嘆地說「生活是那麼的強大,時常在悲傷裡剪輯出歡樂來。」唯有真切觀察生活細節,才能寫出感動人心的作品,從淚水淬鍊出力量。他相信每個人在自己的現實世界之外都擁有一個虛構世界,很多的情感欲望和想像存放在哪裡,期待被叫醒,電影、文學、音樂、美術等藝術形式如同叫醒鬧鐘般,喚醒人們虛構世界裡的情感欲望和想像。虛構世界修改現實世界,現實世界也開始修改虛構世界,這樣的相互修改之後人生不知不覺豐滿寬廣起來,並且存儲在記憶之中。這便是創作的本意。
作家可以只為一個讀者寫作,只能是一個,就是作家自己。——余華《我只知道人是什麼》
儘管創作是孤獨的,但每個創作者多少都期望自己的作品能被人賞識、接受,因此下筆時不免自問:我寫的東西真有人看嗎?有人懂嗎?有市場嗎?別人喜歡嗎?余華也曾有此感受,他二十二歲始創作,當時出書是其次,重點是要在知名的文學雜誌發表,初時難免被退稿,覺得雜誌上那些作品不如他,心裡暗罵他x的……隨著時間和技藝推進,他摸索出自己風格,〈十八歲出門遠行〉初試啼聲即奠定先鋒派代表位置。有的人讚美,自是有的人詆毀,好在當時巴金的力薦像張護身符。
如果他只是譁眾取寵人物,關心市場,寫些歌功頌德,就不會作品被翻譯超過四十種語言的余華。沒被賞識,沒人能懂,有時候只是因為你是時代的先驅者,就像台灣現代主義代表作家七等生,當時作品被批評敗德,被譏諷為小兒麻痺文體,今日讀來又是另一番光景。
余華認為「寫作的時候如何考慮廣大的讀者,這個問題只是假設,實際上難以成立。」他以眾口難調來舉例,最好的廚師做出來的菜也無法滿足所有食客的胃;就算食客一時感到滿足,吃膩後又感不滿足。與其如此,不如只為一位讀者寫作,就是自己。
同凌明玉老師說的寫作的過程就是讀者和作者之間的互補轉換,你必須要是作者,也要是一個好讀者。余華認成為一個好作家前,要先要成為一個好讀者;要成為好讀者的第一要件是「去讀偉大的作品,不要去讀平庸的作品。」他發現就算發表於再好的期刊上,時間久了根本也沒人看,但文學經典可不一般,結構、技藝、修養經得起時代考驗。透過閱讀好作品培養出高的品味和修養,之後寫作時自然就會用高的標準來要求自己,長期讀平庸作品的人眼界和修養自然平平,沉浸在平庸裡。他提醒創作者「凡是作品皆存有缺點,包括那些偉大的作品,讀的時候不要去關心作品中的缺點,應該關心優點;因為別人的缺點和你無關,別人的優點會幫助你提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