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4/0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釀影評|《南巫》:獻給邊界上的女性

天亮之際,阿燕在協助她出海的無名女子「千萬不要回頭看!」的叮囑下──那個全身死白、來自靈界的存在正面露凶光地看著背對祂的阿燕──,將自家門口的大樹下挖出的破舊衣物丟進大海裡。不久後,我們看見臥病在床數月的阿燕丈夫阿昌奇蹟般地站在窗前,凝望著窗外。此時,阿燕和女子坐在孤零零漂浮在海中央的漁船上,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這是《南巫》(The Story of Southern Islet, 2020)的最後幾顆鏡頭,鏡頭結束隨後,漆黑的銀幕上出現了這麼一句話:
獻給邊界上的父母
若我們在這句話出現之後,回顧這部電影的情節,或許可以將這句話所指涉的對象修正為其他人,一群相當重要、卻被遺忘的人。在「獻給邊界上的父母」之後,導演張吉安(Chong Keat Aun)簡短地補述了「現實」中的阿昌:在解除自己莫名被下的降頭之後,開始了一個全新的身份,也就是擔任吉打(Kedah)的乩童,讓神明及靈體上身,為居民治癒疾病與解除咒語。不過,我們很難不發現這裡的弔詭之處:電影中的阿燕照著巫醫的指示出海後,阿昌恢復了健康,真實的阿昌也因為這段經歷受到了啟發而開啟靈媒的工作。然而,阿燕卻從此「下落不明」──阿燕的生命故事彷彿在出海將衣物丟入海中後便戛然而止,隨著駕船女子一同結束在無邊際的海上。同時,我們也不清楚現實中的阿燕去了何處:她是否從海上回到了自己位於吉打的村落?無故地與女子一齊消失,也可能回到了自己的老家──這些我們皆不得而知。
但是,阿燕與女子在故事結尾的突然消逝,並不意味著她們在個體、乃至於民族集體記憶之中,也成為不佔有任何重量的影子。
妻子
於《南巫》的開頭,我們即已隱約地察覺到男人與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有些差距:阿昌捕魚,並將漁獲於市場上販賣,負擔起一家的經濟來源,阿燕則在丈夫外出時照顧兒子、維持家裡的一切運作。不過,即使對於傳統性別角色的刻畫與區分是如此明顯,阿燕身為鄉下村落的女性,她並沒有遭遇如我們預期中傳統女性普遍遭受的差別待遇,諸如遭到父權體制的壓迫,或是在阿昌被下降頭時遵循中國婦女「三從四德」中的「父死從夫,夫死從子」──相反地,當阿昌看見一條蛇出現在自家門口時,阿燕對於丈夫的迷信不以為然,甚至懷疑地說道:「你怎麼確定那就是拿督公的化身?」,而阿昌罵阿燕為接受外國人教育、忘記自身文化的「洋人屎」時,阿燕同樣以「唐人屎」回敬阿昌。
除此之外,在阿昌打壞阿南家門、引來阿南夜晚找上門來算帳後,男人們接二連三遭遇的厄運──阿南在前往買木板的路上遭到卡車輾過死亡,阿昌數日後在捕魚時突然倒在溪邊,當晚甚至出現了疑似遭下降頭的吐鐵釘症狀──,似乎是種將女性的命運與意涵重新置入社會的安排。
或許以當代女性主義的觀點,阿昌對阿燕說道「內衣褲不要掛在外面,這樣拿督公會生氣」是相當冒犯的,而阿燕在阿昌病倒後對後者無微不至的照顧,以及四處奔波尋找處方箋的模樣,皆不間斷地建構起一種溫柔、卻也堅忍不拔的婦女圖像──而如此無條件地對家庭付出,正是西方女性主義所排斥的「將女性禁錮在家庭中,世界以丈夫與孩子為中心旋轉」、以男性為核心的陽性社會;然而,我們亦不能忽視,當《南巫》中所有的男人皆落入不可抗力的命運困境時,僅剩下女人──或許從來都只是女人──以身為人類的微薄之力,試圖與命運抗爭:
從起初醫生在阿昌身上找不出任何問題、倒是護士被鐵釘嚇得花容失色,面對五金行老闆對於買賣生鏽鐵釘的訕笑,到找上當地的拿督公乩童卻被後者以阿燕不熟悉的馬來語質疑,再到最終一再地向巫醫乞求幫忙⋯⋯。因此,此處以女性主義的觀點、批判女人在傳統社會中的定位,是不合適的──《南巫》所展演的,正是女人在沒有男人,男人失去性命、動彈不得的情況下,以一種對於不可見的生靈的敬畏之情,堅毅地乞求神明的幫助,或是透過在世的神聖化之人,與神靈進行交涉。
母親
死者的回來是受敬重的,因為透過他們的影響,四季才能如期循環,農作和婦女才能生育豐收。這好像死者與生者之間訂了契約,死者留在他們自己居處的條件是,生者要對他們表示合理程度的敬意。(Lévi-Strauss, 2015: 330)
誠如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所言,死者、以及由死者轉化而成的世間生靈,基於某些人們未知的緣由──就如同恐怖與看不見未來的生命與造成生命走向的命運──而進入了阿昌的體內,帶走了阿南此生的性命。或許這些生靈選擇與女性進行交涉,並透過女性來完成儀式,自古以來即是一種超越經驗的定律:女性在某個演化的時刻得以懷胎生育,這是種詛咒、同時是種祝福。我們無法逃離、也無法預料死亡,如同阿南在那晚意外地死亡、阿昌被下降頭的徵兆,同樣是生命中無以預料之部分。但是,基於這個終究無法避免、也無法自體內驅逐的必死性,我們並非無緣無故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如許多神話中所敘述的人類是如何荒謬地被「神」製造出來──,也將不會一無所獲地離開世界。死亡雖然恐怖,卻同樣我們帶來了生命的禮讚,女性被賦予了孕育生命的能力,得以將生命延續下去。於是,陰性成為了這個社會、乃至於這個世界的起源。
如羅洛.梅(Rollo May)所觀察到的現象:
當代文化欠缺的是提供女性生活意義的神話與儀式,不論這位與她關係密切的男性為父親、兄弟或丈夫。(May, 2016: 352)
即使今日的馬來西亞人各自有不同的信仰──從當地的原始信仰,到外來的基督宗教與伊斯蘭教──,所有的信仰大抵都能夠追溯至同一根源:他們皆相信萬物有靈、靈魂不滅,且這個世界劃分成神、人類及魔鬼三界,人們透過巫師與鬼神溝通及交流(廖文輝,2019,頁442)。「萬物有靈」、「靈魂不滅」,正是不分種族與宗教、所有馬來西亞人共同信仰的神話。因此,當阿南的母親 Kaew 姨在甘美蘭(Gamelan)音樂的伴奏下,盯著一旁堆放著的皮影戲偶,瞬間兩眼一翻,被神明上了身,依照神明的指示拿取了其中一只戲偶、開始隨著音樂操弄──如同另一種馬來西亞傳統戲劇瑪詠(Makyong)可能起源自對稻神信仰的祭祀儀式,皮影戲可能同樣具有宗教儀式的意涵,而女性與這不可見的一切之間似乎有著我們無法想像的密切關聯。
或許以最直觀的角度而言,Kaew 姨讓神靈上身為的是見到死去的阿南一面──的確,在皮影戲結束後,Kaew 姨哭著走在路上,與路中央的阿南靈體相互擁抱,讓人想起中國傳統喪禮中,生者披著孝衣哭喊死者的畫面──,不過比起將 Kaew 姨的哭喊視為一種對阿南的深刻思念,這樣的行為更蘊含著儀式性。生命中的重大事件,從出生、青春期、婚姻,乃至於死亡,都是宗教所關注的事情,也是儀式存在的意義(Malinowski, 1948: 6)。如同李維史陀所言,儀式是為一種「交換」與「契約」:生者透過儀式祭祀神靈,以敬重之情為生者、死者之來生,甚至是無數尚未到來的生命,祈求來世的豐饒與寧靜平和。
外來移民
阿燕求助拿督公後,拿督公除了提供了一袋由口水組成的「聖水」,亦告訴阿燕「你丈夫曾經在象嶼山下撒尿,惹怒了山神!」拿督公接著說道,若想要解除降頭,阿燕必須將特定的某些東西帶到象嶼山腳下,向山神乞求原諒。當阿燕進入象嶼山洞後,一個女性聲音果真開始與阿燕對話。然而,這個女性並不符合我們對於憤怒的、力無窮盡的女神的想像,甚至似乎與阿燕的出身有些接近:女子道起了幾百年前,一位名叫珂娘的泉州公主與宰相一同乘船南下來到吉打,那時正值華人開始移居至東南亞,一行人來到了馬泰邊界後,當地的巫師要求珂娘留下來與之成婚,然而珂娘的拒絕引發了不可挽回的命運──巫師讓象神吸乾了海水,將所有人困在船上不得動彈,最終珂娘與此艘船一同葬身此處。
「我從來沒有傷害任何人,我又有什麼原因要去害別人呢?」女子向阿燕說道。話落至此,我們必定已經猜到這個女子即是當年被困在船上的珂娘的化身。當我們最終看著阿燕將衣物丟下海後,神秘女子在天色漸亮的海上向阿燕幽幽地說:「我永遠都過不了這個邊界,永遠都回不了我的老家。」,我們才終於明白,眼前的女子與先前象嶼山中的神秘女人彼此相連:她或許正是珂娘被困在吉打、永不得離開的靈魂──當船行駛到某一處時,女子向阿燕喊道:「我們無法再前進了!」;也可能僅是一位無名氏的幽魂。然而,不論是何者,這些女子的出身皆同阿燕一般,她們在數百年、或是多年前從遠方來到了吉打,將自己的生命奉獻予這塊土地,換取邊界的安寧與自由。珂娘逐漸在歷史的長河中融入邊界裡,成為馬來西亞的一部分。
女性的神話
於是,當梅進一步指出:
納瓦荷(Navajo)部落裡不存在鞏固男性霸權的投機式計謀。他們的神話形成犧牲的儀式,也是一種神化──讓女性一生在例行任務中,能夠活出意義與重要性。(May, 2016: 353)
我們便能明白,不僅是劇情安排所有的男人被迫成為命運的奴隸,而是這些祭祀、祈福、驅邪的儀式,僅能透過女人進行──身為母親、妻子的女性,不斷地孕育著萬物與人類的生命,並將民族集體對於生靈永恆存在的信仰與神話付諸於儀式,其堅定如山、同時溫柔似水的形象為社會提供了穩固的根基,並且延續至今。因此,《南巫》無疑為張吉安建立了一個只屬於女性的神話的嘗試:透過與鬼神交流的儀式,我們建構的女性是生命的象徵與起源;這不是女人缺席的世界,而是相反地:女性無所不在,若沒有女性,這個世界將不曾存在。
身為妻子與兩個孩子母親的阿燕、兒子死去而展現極度思念之情的 Kaew 姨、象嶼山中的山靈婆婆、傳說中的珂娘公主、幫助阿燕出海的神秘女子⋯⋯她們皆是《南巫》中的女性,是《南巫》中唯一的女性──將她們比喻為「唯一的」女性的用意,在於她們不論身份與民族根源為何,她們共同展現出一種特定的女性圖像,一種根植於馬來西亞歷史與神話之中的女性形象。因此,與其說《南巫》是獻給邊界上的父母,「獻給邊界上的女性」,也許是更為精確的。
全文劇照提供:ifilm 傳影互動

引用及參考書目
中文
Claude Lévi-Strauss 著,王志明譯。《憂鬱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新北市:聯經,2015 年。
Rollo May 著,朱侃如譯。《哭喊神話》(The Cry for Myth)。新北市:立緒文化,2016 年。
黃偉雯著。《來去馬來西亞:從鄭和、孫中山到辣死你媽,原來馬來西亞與台灣這麼近》,新
北市:八旗文化,2020 年。
廖文輝著。《馬來西亞:多元共生的赤道國度》。新北市:聯經,2019 年。
外文
Malinowski, Bronislaw. trans. Robert Redfield. Magic, Science and Religion and Other Essays. Glencoe, Illinois: Free Press,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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