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6|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城市之光》階級與愛情

卓別林經典默片《城市之光》問世於1931年,正是有聲電影蓬勃發展的時期,電影市場版圖正慢慢被有聲電影佔據。或許出於對抗意識,電影的第一場戲,就呈現了語言的無效性——雖然不久後,卓別林也開始製作有聲電影。
卓別林飾演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找到一處雕像就在上頭睡覺,正好碰到雕像的揭幕儀式,市府官員、各方顯要都上台致詞。這些致詞全被代換成滑稽的音效,來顯示這些話語的無意義。大家一定都有在朝會或典禮,聽台上講者長篇大論囉嗦的經驗吧?語言如何在默片中表現,這是出彩的範例。
布幕掀開,流浪漢理所當然被趕了下來,中間還因為褲子破洞,懸掛在雕像的寶劍上動彈不得。下來後,流浪漢在街上閒晃,因為手指上斷成兩截的手套,被路邊的賣報小童嘲笑,賣報小童當然不可能是什麼有錢人家,卻嘲笑眼前這位看來更貧窮、更低下的流浪漢。階級的不斷劃分與對立,是這部電影闡述的一大主題,尤其在後面那場名留影史的拳擊賽中,轉化成力量的比拚有更精彩的詮釋。
開頭幾場戲,確立了這位流浪漢的階級地位。不過,電影有趣的地方,就在將階級打亂與重置。
近乎完美的場面調度呈現了流浪漢與愛情的相遇。流浪漢違規穿越馬路,為了閃避警察乾脆直接打開別人的車門穿過去,關門下車後,路邊的賣花女立刻向他兜售花朵。對賣花女一見鍾情的流浪漢沒有因不需要而離開,掏出身上僅有的零錢購買。挑選時,一朵花掉到地上,賣花女急忙摸著地面尋找,不知道花朵已被流浪漢撿起。這時觀眾跟流浪漢才同時驚覺,原來這名賣花女看不見;也因此明白,賣花女會向流浪漢兜售,純粹是把他誤會成有錢人——在當時,擁有車子就是富有的象徵。
對階級身分的誤認原本只是個誤會,也不太可能再發生。直到,這位流浪漢得以「靠關係」而一再扮演上流。
意外救了酒醉後打算自殺的富翁,流浪漢跟富翁成了朋友,富翁遂帶流浪漢到高級餐廳玩樂,過程中出現許多笑料,都源自於流浪漢對禮節的不熟悉,這讓流浪漢成了局外人,被排除在上流階層之外。但上流精神是可以學習的,跟富翁混熟後,流浪漢便把富翁家當自己家,使用起來完全不害臊。有一場戲是這樣的,流浪漢開著富翁的敞篷車,看見一名有錢人將抽到一半的雪茄丟在地上,流浪漢下車,推倒另一位也想撿起雪茄的人,上車,抽著雪茄開車走了。這是電影最具批判性的一幕:流浪漢在成功寄生上流後,反被上流精神寄生,開始欺負(壓迫)原先跟自己階級相近的人。
擁有富翁這個朋友,也讓流浪漢有能力不斷援助眼盲的賣花女,從買花到贈送各種日常用品,一步步成為對方的守護者。電影另一個厲害的設計,在於富翁每次酒醒時,就會忘記自己跟流浪漢的交情;喝完酒,又立刻把對方當成摯友。而當富翁不理會流浪漢時,他要在賣花女前扮演紳士就十分困難,他只好開始努力工作,用微薄的薪水照顧賣花女,繼續扮演對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後來,為了幫賣花女付房租,以及眼睛手術的費用,流浪漢跟酒醉的富翁要了一筆錢;富翁酒醒後,卻完全忘了這回事。被當成強盜的流浪漢逃到賣花女家中,將錢轉交給她。因為明白自己將被逮捕,流浪漢在此時向賣花女道別。
出獄後孑然一身的流浪漢回到街上,注意到被花店掃到外頭已經凋謝的花朵,將花朵撿起來欣賞。這個善良的舉動被花店中的員工注意到,當流浪漢轉頭看向店內,發現眼前正是那名時刻惦記著的賣花女,她已經有了體面的工作。流浪漢深情望著賣花女,沒有打算證明什麼。當流浪漢要離開時,賣花女追了出來——不因階級差異而隔絕對方——拿了一朵花跟一枚硬幣要交給他,是這樣一個善意的舉動,促成了兩人的相認。流浪漢原本只願意取走花,是賣花女堅持將硬幣塞進他的手中,握住他的手時,賣花女認得了眼前這位邋遢之人,就是之前一直照顧她的男士。於是賣花女問了句:「是你?」流浪漢回:「妳現在能看見啦?」
這是賣花女第一次看見流浪漢,不久前,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來到店裡訂花,透過賣花女跟同事的對話,我們得知賣花女心中照顧她的人是如同這位紳士的形象。透過之前的劇情,我們也知道賣花女一直渴望看見她的守護者。因此,賣花女必然不斷在心中揣想與重覆模擬,與這位守護者一同相處的場景。
賣花女可以不問的,她可以假裝沒有認出對方,或堅持眼前的流浪漢不可能是他。但她問了,抱著理想幻滅的危險。但流浪漢沒有急著答覆,反而關心起她的眼睛,這樣一種關懷,必然是長期的陪伴者才可能知情與在意的,也因此他其實回答得更多。也是在這一刻,賣花女在心中,踏實地將過往所有的相處回憶,都安上眼前這位流浪漢的樣貌。
扮演消失了,階級(本來就有許多扮演性)消失了。而真實的愛情,從這裡生長出來。
(本文同時刊登於MPlus|云閱讀:https://www.mplus.com.tw/article/3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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