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做個「內在有光」的人

　入夜後來到萬華，吃了鄭記台南碗粿，信步走進龍山寺。

　我喜歡夜裡的龍山寺，比白天安靜許多，還多了一份祥和。在夜裡，它成了有光的所在，特別是從燕尾、剪粘、樑枋、藻井、神龕、斗栱、柱桁、燈座等處散發出來的各種光，雖不若百貨公司明亮，但和光同塵而異色，反而能給人溫暖的感覺，更具有難以言傳的層次之美。沐浴其中，菩薩金剛尊尊都顯得格外莊嚴與慈悲，而善男信女各各看起來也都流露出歡喜的神采。這些，都是因為光的照耀。

　現在很多人喜歡到寺廟裡點光明燈，祈求親人在來年能平安順利。龍山寺內就有幾萬盞這種光明燈，雖然都只是密密麻麻的小燈，如蜂窩般層層疊疊，但整柱整牆開光綻放，這種細膩的光明正是我喜歡的，因為它們總是能讓我心曠神怡，彷彿受到某種鼓舞，整個人也都跟著光明起來。

　「趨光性」是很多生物的本能，我想多數人都喜歡往有光的地方走，在沒有光的時候和地方，人類還會自行創造出燭光、燈光、ＬＥＤ等各種光，不只是為了能繼續活動，更在滿足對光明的渴求。

　陽光是自然的光，歌德說：「陽光照耀之處，連髒東西也會閃閃發光。」有人喜歡用黑暗來掩飾骯髒，但更值得推崇的是在光照下去發現它們存在的美或價值。不過我並不喜歡太亮而會閃閃刺眼的光明，月光和夜裡的燈光才是我比較喜愛的，因為它們不僅柔和，而且還能驅散黑暗，包括自然的黑暗和心中的陰霾。據說英國首相狄斯累利的妻子若知道丈夫當天在處理國事遇到挫折，她就會先將家中的燈全部點亮，等首相回到家，看到一片燈火輝煌，心情就跟著開朗許多，將種種不如意拋諸腦後。

　但寺廟裡的光明燈，又不同於一般人家的電燈。信眾在寺廟點光明燈，除了祈求平安外，亦有燃燈供佛，藉此照亮自己心中的無明黑暗，得大智慧；進而讓一切眾生也能驅除心中幽暗，同享光明與智慧的意思。在夜裡，寺廟好幾萬盞的光明燈同時散發出光芒，一如「佛光普照」，似乎就是想指引並照亮芸芸眾生的人生之路。

　元朝的不魯罕皇后篤信佛法，虔誠供佛，但她最鍾愛的獨子卻不幸死了，她痛不欲生，問皈依的大師說：「我如此虔誠，但為什麼佛祖連我僅有的一個兒子也庇佑不了呢？」大師回答說：「佛法就像燈籠，當風雨來臨時，也許可以遮蔽一陣子，但如果裡面的蠟燭自己燒光了，燈籠又有什麼用呢？」

　以燈籠來比喻佛法也許不太恰當，但說的確實也有幾分道理。不管是佛法、光明燈或其他各種光，固然可以帶給我們光明、希望、溫暖和信心，但它們畢竟都是外在的，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內心要有光，即使只是一支小小的蠟燭，也勝過外面幾十盞隨時可能被拿走、吹熄的光明燈。

　我家附近有一間教堂。每次經過那間教堂，我都會多看幾眼，教堂不大，但門窗都裝飾著拜占庭式的彩色鑲嵌玻璃。那些描繪宗教聖景的圖像，在亮麗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迷濛的光彩，總會勾留我匆忙的腳步，讓我駐足觀賞，想起心中一個遙遠的美好國度。

　但在深夜路過，特別是在沒有月光也沒有燈光的深夜，四周一片靜寂，教堂也彷彿陷入了沈睡，白天在陽光下散發出亮麗光彩的鑲嵌玻璃，就會變得厚重而黝暗，原本讓人心嚮往之的聖景，在無明中纏連，成了某種光怪陸離、讓人感到不祥的東西。此時，我總是低著頭匆匆而過。

　不過，在白天與深夜之間的入夜時分，晚飯剛過不久，我有時候經過教堂，會發現裡面有光，教堂內的燈光投射於門窗，彩色鑲嵌玻璃上的人物彷彿獲得了生命，散發出比白天更瑰麗的光彩。我知道此時牧師正帶領著信眾，在裡面侍奉、頌讚他們的主。雖然身為異教徒，也能感受到那種信望愛。

　這間教堂跟龍山寺比起來，不僅小很多，而且近似一個長方形的密閉空間，看起來更像人身。我忽然覺得，每個人都像這樣的一間教堂，亦自有它的白天與夜晚、光明與黑暗。在生命光明的時刻（有陽光照耀時），一個人表現得雍容高雅迷人，並不稀奇；但在黑暗困頓、失去外在光源的時刻，多數人卻都走了樣，變得七零八落、猙獰恐怖；只有那「裡面有光」的人，才能依舊散發出雍容高雅的光彩，甚至看起來比平常時候還更加迷人。

　其實，佛教裡也有類似的觀點。當有人因生命的貧乏失色，而像尋找陽光般四處尋找大師開示，祈求指引人生的一條明路時，大師往往謙虛地說，他只能替人「點燈」或「開光」。大師說得一點也沒錯，因為人人在他的內心原本都自有一盞能散發靈光的心燈，只是油盡燈枯或是蒙塵沾垢，而無法再發光。大師所說的「點燈」就是要為你的心燈添加油料，「開光」就是要為你的心燈除去塵垢，讓它能重新大放光明。

　那什麼是乾枯的心燈需要的油料呢？我想應該是對光明人生的「信望愛」；而每個人對七情六慾的「貪嗔癡」，則是遮蔽心燈的塵垢。在生命貧乏失色的時候，與其請大師為我們「點燈」或「開光」，不如靠自己，重拾對光明人生的「信望愛」和去除對慾望的「貪嗔癡」，再度點燃自己的心燈，散發出內在的靈光。

　於是，在夜裡的龍山寺繞了一圈，受到各種佛光的照耀，感覺對人生又增加了不少光明、希望、溫暖和信念後，我懷著感恩的心回家，知道它們能讓我在接下來的幾天有明亮的生活。但我更知道，當生命又日漸貧乏失色、黯淡無光時，我最好是走進我心中的教堂，用「信望愛」點燃我的心燈，去除它上面的「貪嗔癡」，讓我散發內在的靈光，不只可以照亮我的前程，而且也讓周遭的人因我而得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