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視聽教室內只剩下五個人,除了我和三位受試者外,還有一名工作人員,她站在前面的門口附近看著對面教室的面試流程,準備隨時通知下一位受試者。三位受試者則在距離前門口的不遠處正高談闊論,其中一位受試者脫口而出他的高見的剎那,窗外的驟雨彷彿有意配合其演出一般,雨勢突然間減小了許多,讓那位受試者的話語清楚地在空蕩的教室四周迴響傳遞,因而引起了我的注意。「不管去哪個國家都行,只要能離開台灣就好!」聽到這句話,我放下了手中正在閱讀的昨夜雪深幾許,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另兩名受試者聽到這句話後,似乎也未多加思考,都齊聲附和。「只要離開台灣就好了,是嗎?」,我,在心中詰問自己。
本想再仔細聽聽他們接下來的見解,但隨後工作人員喊了其中一位受試者的號碼,讓他們的談話就此打住。我正等候著的是一場派遣至海外的華語教師徵選會,第二階段的個人面試,由於我的號碼是倒數第三個,先前的受試者在面試過後都提前離開了會場,教室內的人所剩無幾,為了打發漫長的等待時間,我拿出了隨身攜帶的書,陳芳明所著的昨夜雪深幾許開始讀了起來。
陳芳明是在大學時,系上教授台灣文學史的老師。在大三選課時,因為自己慢半拍的動作而導致沒能選修到老師所開設的這門課程,令我扼腕不已。或許是出於補償心態,在大學畢業兩年多後,偶然地在書店邂逅老師的這本著作,二話不說毫不猶豫地就買了下來。書中講述的是老師個人與十九位台灣文學作家、畫家、政治夥伴和自己母親的交往與回憶,有些人物的大名我耳熟能詳,從小到大的國文課本中總不乏其文章,但有些人物的名字則讓我感到陌生,腦海中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曾經讀過他們的一文一字或者一丁點關於他們的故事。
對於這樣的陌生感,我感到有一絲絲的羞愧。從小生於台灣長於台灣,這麼多年來,顯然自己對於台灣這塊土地的一切並未認真看待,這些在台灣默默耕耘,對台灣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的人物,自己竟未能識得他們的大名,也未能知曉他們的事蹟。搜尋我腦海中殘破不堪的台灣記憶,得到的只有一本封面上印有台灣島嶼圖樣的國中地理課本,如此薄弱的印象,讓我感到一陣惘然。
台灣對我而言,究竟是一種怎麼樣的存在?難不成只是一個徒具名字形式上的故鄉嗎?流亡海外不斷地找尋機會想要回到台灣的陳芳明老師,和我們這些不斷想遠離台灣到海外任教的華語老師,形成了極端的對照。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才會說出:「不管去哪個國家都行,只要能離開台灣就好」這麼一句話呢?我的心中浮現了許多的問號。
「為什麼不留在台灣就好?華語教師台灣不能當嗎?」看著我不停地投遞海外學校履歷的母親,提出了她的質疑。「在菲律賓住了一年還不夠?還想要往外跑?」面對母親的詰問,我無言以對。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斷地找尋海外的工作機會,我甚至在履歷表的自傳上大言不慚地寫著想要藉由海外的華語教學,宣揚傳遞台灣的文化精神。
但在閱讀了這本陳芳明老師的昨夜雪深幾許後,我有了一番深刻的反省:我,真的認識台灣嗎?台灣對我而言根本就只是一隻寄居蟹背上的殼,隨時可以拋棄更換。如果在課堂上學生們向我問起台灣的種種,我懷疑,除了珍珠奶茶、臭豆腐、台北101大樓的跨年煙火和日月潭外,我還能不能說出個所以然?
記得一次在菲律賓一場Fiesta的餐會上,有一個自稱已經移民菲律賓三十幾年的香港人,在我的耳邊不停地鼓吹著他的論點:「台灣是中國大陸的一部分,不論從歷史上的各個時期來看都是如此!」他的字字句句就像是一把尖銳的鋼矛,刺得我的耳膜紅腫發痛。坐在他的身旁用餐,食物似乎都喪失了美味,冰涼的啤酒也變得猶如苦茶一般難以下嚥,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可悲的是我搜索枯腸、絞盡腦汁卻找不到一句話來反駁他,只能任憑他大放厥詞,直到用餐完畢,他還特地起身送我到大門口,揮手向我大喊:「兄弟,你要接受這一個事實,台灣永遠是屬於中國的!」,不忘再替我做最後一次的洗腦催眠。
想起這次的挫敗,讓我既憤怒又懊惱,懊惱自己對於台灣的認識竟是如此淺薄!如果一個操持著「台灣國語」的華語教師,都無法詳細地介紹自己土生土長的故鄉,那麼我們豈不是比一個移居海外的「流亡者」還要不如?
今年的國際書展上,我在聯合文學的攤位上買下了兒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兩本的黃春明作品集,黃春明這位小說家也是我在大學之後才認識和閱讀的作家,他所書寫的台灣早期社會,流露著對社會底層人物的關懷之情,四十、五十年代的艱苦生活,是出生在七十年代的我們遠不能也不願去想像的,沉迷於未來科技所營造出的虛擬網境之中,整天在線上遊戲內打打殺殺,卻不願花時間看一本台灣文學小說,處在E世代的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台灣的故事?
流連徘徊在台灣文學專區內,仔仔細細地閱讀了每一個台灣作家的事蹟,看著作家們一筆一筆親手寫下的手稿,那些生活在日本統治下的老一輩作家們,即使用的是日語,仍然不忘記要書寫台灣、為台灣的社會發聲。我想起了昨夜雪深幾許書中的一篇文章水綠舊城,當中一段陳芳明老師憶起葉石濤先生的話語,「九0年代的台灣文學,都變成商品化了,文學拿來消費,台灣還有什麼希望?」或許這就是消費社會的夢魘吧!充斥在市面上的網路文學作品銷售量總是遠遠超過台灣文學作品,許多年輕作家都競相投入網路文學創作的行列,然而他們卻從來不書寫台灣、書寫自己的故鄉,只一味地迎合大眾的口味寫著一些流行文學,作家竟然只是為了賺取稿費而存在,難怪葉石濤先生不禁發出如此沉重的批判。
專區內的電視還播放著許多台灣作家名著改編的電影。佇足觀看之餘,也讓我深覺訝異,原來台灣早期的電影也頗有可觀之處,可是這些述說著台灣的故事的電影卻不曾在有線電視的電影台上播放過,相較於一年播放八百餘次的周星馳電影──唐伯虎點秋香──完全無法匹敵,在香港喜劇、警匪電影及美國好萊塢特效電影的聲光刺激下,年輕一輩的我們,都像是被下了迷魂藥一般排斥著自身的文化。外國的月亮比較圓,我想這句話在我們的身上得到了相當的印證。
身為一個來自台灣的華語教師,處在中國籍教師環伺的教學環境中,要如何才能凸顯出彼此之間的差異呢?同樣是說著漢語,同樣寫著漢字,但我們是確確實實地不同於他們,不是嗎?這樣的不同,不能僅僅是表現在第二外語能力、教學能力、電腦運用能力等方面上,進步飛快的中國社會,這些能力很快地就能與我們並駕齊驅。面對這些中國籍的華語教師,我們擁有的是根本上的不同,生我育我的土地是台灣,我們是根植在台灣之上的綠樹,縱使我們在海外進行華語教學,那也只能像是枝葉觸及海外一般,並非將自己連根拔起地移居國外,供給我們養份的終究是台灣這片土地,我們所要教給學生的不只是用作溝通的漢語,更必須是反映屬於我們自身的獨特的台灣精神、台灣文化。「只要能離開台灣就好!」這樣的一句話,無疑是斬斷自己的根本,又何異於斬斷自己的文化?說出這種話的華語教師只能逐漸走向枯萎終至頹倒!
就算自己未來的工作不在這片土地上,但我希望自己,能夠時時刻刻地關切注意台灣、閱讀台灣作家的文學,永遠都不要說出:「只要能離開台灣就好!」這般恐怖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