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茫然地走在大路上。
這時她的確是愁緒萬千,主要叫她心煩的事就是自己年紀輕輕就竟然得了風濕,以及是否自己的餘生都要在下大雨前忍受疼痛。
當時她正在唱片店内閒逛。已經不記得是哪首歌的哪一句,她突然感到左邊背部傳來一陣陰沉的痛楚,垂下的左手立即向後搆去,肩膀也同時扭這扭那,務求減輕那來自某組肌肉的痛感。但歌仍繼續在播,痛楚也沒有停下來。她隨即發現,這種痛是新奇的,是她從未感受過的一種痛,那不像割破皮肉那樣鮮明,又不像摔傷膝蓋那樣辛辣。這是一種深層、負重、滲出來的感覺,似乎比一般的痛更難忘。她想了又想,猜測這應該是風濕。
就在一年前,她弄傷了背部,差不多用了半年才完全康復。那是某個酷熱的午後,她和朋友相約到會所打網球。這幾位女生都是新手,當時只學了幾個月。某次反手的擊球,不知是用力過猛還是姿勢不正,她拉傷了左邊的背肌。起初她以爲不過是小小的拉傷,豈不知隔了一週情況都沒有好轉,結果要到中醫那裏又貼又敷,花了好幾個月才能無痛地舉起手。
於是在這個同樣炎熱的日子,她推斷自己經歷了人生首次的風濕。但她又想,這是不是風濕,其實有誰能替她證實呢?她想起在小時候,如果走得太多或站得太久,雙腳會出現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説是不舒服,因爲似乎不能稱之為痛。如果需要裝作若無其事,她是絕對辦得到的,尤其是雙腿在移動的時候;但當身體一靜止,那種感覺就會重新湧現。有一段時間,她認爲那就是電視機中運動員的「抽筋」,但又同時心存疑惑,因爲「抽筋」看上去很嚴重,那些運動員都是痛得五官扭成一團,相反自己有的只是輕微的不適。但當時她還是相信了,主要原因是她沒有選擇。她無法用言語準確描述那種奇異的感覺,也不能邀請家人進到她的主觀經驗裏一窺究竟,最後只能推算那就是「抽筋」。直到中學時期的某堂體育課,她經歷了真正的「抽筋」,痛得站也站不穩,才驚覺兒時的信念是錯的。但直到今天,她仍然不知道那不適究竟是甚麽。
因此,她不敢斷言自己就是得了風濕,這種深度的懷疑也幫助她消解掉一些懊惱,畢竟她只聽聞過上了年紀的人得風濕,例如祖母。
不知何時,那背部的痛楚已經消失,她也不知不覺來到了火車站。她跳上火車,窗外的景物在流動。
她發現自己一連串的胡思亂想,配以火車行駛中的噪音的話,會助長回憶的浮現。她記起小時候某一次摔斷手的意外。模糊的記憶中,首先記起的是自己在大街上走,被突起的磚頭絆倒,右手恰好撞到面前的樹幹,然後就在哭泣聲中被送往急症室。那時她内心的想法也跟著浮現。摔倒的那刻,哭泣當然是因爲肉體的痛,但在住院期間,侵擾她的卻是另一種痛。就如撞破了恒齒或弄丟限量版水杯,真正叫她傷心的是那種名叫「無法挽回」的唏噓。她發現自己的手以後就不再完整,在手術過後,那隻父母所賜,由出生那日就跟著她的手將會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是仿製品。當時來探訪的家人見她啜泣,還以爲她手仍在痛,殊不知那是一種更高尚更持久的哀愁。
事隔多年,她當然不會再為自己的手感到可惜,只是這次突如其來的風濕經驗,竟帶來相似的懊惱。她很擔心自己餘生都會背著一個寫著「風濕」二字的背包,就好像惹上無藥可救的病一樣遺憾。這種痛比大概任何部位的不適都來得嚴重,因爲它的對象是「永恆」和「完美」。
此時火車停在X站,是她經常到訪的地方。距離車站不到十分鐘的腳程,有一間大型購物商場,購物是女人共同的興趣大家都知道,加上那商場寬敞整潔,給人一種明亮的感覺,因此成了她其中一處最愛的地方。
她又記起上星期的事。
那天他們還是如往日一樣,相約到商場逛街與晚飯,她卻換上了一張嚴肅的臉,身邊人卻還未發覺。隨著她在某名牌店的落地玻璃前放開那挽著的手,那人才滿是疑惑地問:「怎麽了?」「對不起。」
我們以爲在遭遇百年一遇的災難時,會把每一個畫面清晰地記住,但事實是,那時兩人都亂得誇張,根本甚麽都記不下來。
然後她目送那人離去,然後坐上火車,然後回到家裏,一頭埋進被窩。
然後背部又傳來一陣劇痛——風濕又發作。
又或者不是,這大概才是真正的風濕吧。她感到這次痛楚好像得了新的力量,陰陰沉沉、痛楚難當、叫人軟弱無力,她像被釘在行駛中的火車上,甚麽都做不了。接著那類似憂鬱的痛感由左邊蔓延到右邊,由背部傳到胸口,往上一躍,穿過了喉嚨、嘴和鼻,直逼雙眼。
「對不起……」她呢喃,已經忍不住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