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安慰劑

　　老先生在人群簇擁之下，緩緩的步上階梯。

　　這是他畢生中最光榮的一日，多個諾貝爾獎的桂冠正頂在他的頭上，讓他成為世人尊崇的焦點。 　　是他，是他讓人類永久擺脫痛苦、遠離絕望，是他創造出自亞當跟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之後最大的勝利，潘朵拉盒中的妖魔也因他而受到致命的一擊。

　　老先生眼光從台階頂端的殿堂移開，緩緩的巡視著身邊無數的媒體工作人員與瘋狂群眾。他就像是個教主，是神聖的存在。人們愛他，人們尊敬他，人們不能沒有他。

　　多巴A13號是個神蹟，也是他今日再度得獎的原因，一個能治癒「一切」的強大藥劑。

　　這個故事的源頭倒是很簡單，是起因於健保政策的改變。

　　當健保局將安慰劑這種醫界普遍接受的用藥方式，視為非必須治療而停止給付之後，許多醫師為了賺錢，轉而開始使用較高劑量的治療藥品，以取得患者的信任，結果引發了許多與藥物濫用有關的醫療糾紛。 　　到底給予輕微感冒患者無害的維他命丸比較好，還是冒著損害身體的疑慮給予抗生素好？ 　　這種道德與利潤間的衝突長久一來不斷困擾著整個醫學界，安慰劑到底是善意的謊言或是無恥的騙錢？這個問題一向無解。認同安慰劑的人，覺得安慰劑是在不用藥物影響身體的情況下的最佳選擇，但常有患者在知道服用的藥是安慰劑之後反過來控告醫師的事情，結果在大眾知的權力至上的思維之下，安慰劑不再給付，醫師則面臨開安慰劑收錢更容易被告的處境。

　　這時，一位心理及藥學雙博士的天才研究人員出現了。 　　李靜禪於知名藥廠「文耕」擔任研究工作已經超過十年，在他領導之下所研發的「安國」、「純純」等成藥更是暢銷全球的強力產品，是醫藥學界的大老級人物。 　　但他擅長的不單是藥物而已，心理學的背景讓他深知「暗示」對人類表現的強大影響，畢竟他的博士論文便是在研究媒體暴力與人類生理表現的相關性，並且取得了相當的證據。 　　「對專業的信任，是有其宗教力量的。」他曾在開發小組中如此陳述，並且成為他的畢生圭臬。 　　這一點從他對個人形象的維護、產品的包裝與行銷、還有對公司員工的嚴謹訓練可以明顯看出來。他相信，藥物的效力有一半來自於使用者對產品的信心，而信心這種東西有一半靠的是使用者的自我安慰。 　　於是，在公司及醫界聯盟支持之下，他投入了安慰劑影響病理機制的研究，希望能說服社會相信醫療專業，信任醫師使用安慰劑的判斷。 　　他所領導的研究很快的有了初步成果，在諸多科學證據之下，健保局開始重新檢討藥品給付標準。

　　但他仍不滿足，他認為安慰劑可以有更強大的效果。在龐大經費資助之下，他繼續展開安慰劑的後續研究。

　　終於，他從多巴胺的實驗中發現了神秘的多巴A，一種促進人類免疫系統運轉的奇妙物質。

　　在1950年代後期的研究發現，長久以來被醫界認為只是正腎上腺素其中一種的多巴胺，其實是種相當重要的腦神經傳導物質。 　　這種物質能使人放鬆心情，調節生理反應及人體動作，被大量使用於抗憂鬱症、巴金森氏症、手術止痛、癌症……等等不同場合。 　　雖然在很早以前，實驗就已經發現，適當的安慰劑能明顯的增加腦中多巴胺的分泌，紓解症狀、減緩病痛，但這總歸只是種安慰心靈的效果，並非藥物真有療效。而通常醫師所用的安慰劑不外是維他命丸或胃藥一類的東西，治不了病也要不了命的。

　　不過李靜禪的小組在經過不斷的分離實驗之後，發現到一種由動物實驗中純化出來的多巴胺類化合物，除了傳統的止痛效果之外，居然有活化免疫系統反應的效果。 　　這個劃時代的化學物質被命名為「多巴A」，並申請了進一步的人體實驗。 　　實驗的效果非常的好，多巴A活化生物免疫系統的特性，讓許多重症患者能夠利用體內僅存的力量，合成出徹底對抗病菌的抗體，而且抗體更新的速度快到只要細菌突變後三次分裂的時間就能反應。 　　於是，當多巴A1號上市三年之後，全球有百分之三十的疾病從此絕跡，李靜禪也得到一座諾貝爾醫學獎。

　　「多巴A重新定義了安慰劑的解釋，傳統安慰劑只安慰心靈層面，但多巴A能從生理層面來暗示人體做出健康，甚至「更為健康」的免疫反應。除了多巴胺的特性之外，這種新成份還能刺激人體免疫系統──比方說淋巴系統或造血系統──做出更具攻擊性的行為，它能讓白血球表面形成多層的複合抗體結構，除了更有效防止異物入侵之外，滅菌效果亦因多層結構而有更豐富與快速的反應效率。」 　　這是在某次電視訪問中，李靜禪給大眾的說明。

　　但多巴A的故事尚未結束，兩年後，多巴A5號上市了，除了原先止痛與活化免疫系統的功能之外，新藥能更進一步刺激人體產生抑制病毒轉錄動作的抗體，並重建免疫系統。 　　這使得病毒在人體內無法繁殖，五年之後，愛滋病也被終結，人類世界的疾病有百分之八十從此絕跡。 　　一個除了香港腳以外，幾乎不會生病的世界出現了，這一切靠的是多巴A刺激人體所自行產生的抗體。 　　因此，李靜禪獲得第二座諾貝爾醫學獎。

　　再接著是多巴A10號，這次功能更為強大，他能使人體自行合成抗排斥物質，對癌症及器官移植造成決定性的影響。從此，癌症能被人體自行治癒、輸血不再需要比對血型，而移植器官也不需要任何評估了，只要注射多巴A10號即可。 　　這是第三座諾貝爾醫學獎。

　　從沒有人能夠拿到三座諾貝爾獎的，但是他辦到了。不過，這不是終點，因為世間還是有著太多的苦難。 　　甚至，苦難不減反增。

　　因為他的成功，使各國醫藥學界投注最高的研究資源在這上面，並衍生了許多新型的「安慰劑」。 　　如讓人對痛覺免疫的「諾翩」、讓人爆發更強肌力的「默跑者」、提高五官敏銳度的「麥迪亞」……。 　　對肉體潛力充滿信心的想法使人們對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尊重，娛樂與軍事用途紛紛出爐，緊接而來的是更多戰爭與暴力的世界。 　　失去對病痛的恐懼，讓人類對於他人的痛苦越來越難體會，而想像力缺乏正是心智退化的最大證明。李靜禪深知人類的弱點，他必須導正這一切。 　　於是他投入新的研究，一個能永遠改變人類世界的研究。

　　「人總是有太多欲求，無法滿足、不夠快樂。這是個大問題，因為人活著要追求太多東西，但以前的人們由於生理上的限制，使他們在追求生命的路途上更加的小心，更加注意外在與內在的平衡，也更願意與他人合作，對衝突也更願意妥協。但現在的人不這樣想，他們內在的一切有藥物可以處裡，於是大家只專心於追求外部的滿足。肉體透過安慰劑的暗示產生了不自然的反應，連帶著讓人失去原本擁有內省能力的人格，只剩下對外部鬥爭的本能，這是相當悲哀的一件事情。」 　　他在第三本自傳中如此陳述。

　　李靜禪相信自己所研發的藥物是好的，但世人對於安慰劑的誤用卻讓他深感遺憾，他要再一次加強多巴A的效果，讓它能夠產生更強的生理與心理暗示，讓紛爭平息。

　　於是，多巴A13號出現了。

　　多巴A13號能有效的抑制人類慾望，讓人長期處在一種滿足感當中，藉此減少人類的競爭本能。 　　這個決定性的藥效讓人類世界有了連續長達七年毫無戰爭的時期，這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 　　於是，他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回頭往下方看，他看著人們臉上燦爛的笑臉，再抬頭瞭望無光的天空。 　　天空，這個天空早在十二年前的核戰當中就已經變成不透光的厚雲。隨著九成以上生命的消逝，殘存的物種都受益於多巴A系列藥品的效果，而適應了這個充滿有毒物質的世界。 　　眼角突然出現一陣閃光，街角一座加油站爆炸了。

　　大概是加油時抽煙吧！許多人帶著一臉無所謂的評論著。反正人再生就有了，受傷吃藥就好了，只要有李靜禪跟他的多巴A13號。 　　眾人回頭看著他，這位救世主，是他拯救了眾生，人類因他而不朽。

　　他笑了，這些是他的子民，他不忍看他們受難，透過他，人類將獲得醫治，苦難將獲得安慰。 　　終於，他獲得了滿足。

　　是的，人類活下來了，而且充滿喜樂，人類終於在這已經死亡的星球上獲得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