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爬牆嗎?
我不會。
身為都市長大的乖小孩,連樹都沒爬過,不懂爬牆也是合理的吧。況且我一直都不是有運動細胞的人。小學第一次運動會我就跑了百米賽跑最後一名,預告了日後各種運動項目的成就。從來沒有擅長的運動,打躲避球時我只想站得越遠越好。爬牆?你說什麼?
但誰知道參加學術性社團竟然得爬牆。那是在高中,常常得到友校籌備活動,有次結束後我跟著大夥一同離校,一群少年少女吵吵鬧鬧走到學校側門,那道側門早已關上,但沒人顯得意外,魚貫一翻就出去了。看大家一派輕鬆自在,我不敢說那是我第一次爬牆,甚至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爬上任何東西。我勉強踩上大約腰部高度的磚牆,雙手不知道該抓哪裡,慌慌張張地求同學指點,最後終於一腳越過鐵柵欄踩著了磚牆另一側,再艱困地把另一腳也跨過來。最難的過去了,後面的我總該會了吧?自尊受辱的我只想趕緊跳到人行道上,卻被無情地往上一扯,最後踉蹌倒在同學身上。
…原來我的外套衣襬勾到了鐵柵欄的尖端。沒有最拙只有更拙。 如果今天跌下來的是個正妹就是偶像劇開場了。但這裡只有個倍感羞辱又毫無運動細胞的肥宅。接下來好幾年的時間,我一想到這事就起雞皮疙瘩,只求能靠快速甩頭擺脫這段回憶。一連串的笨拙與狼狽是一個實證,具體演示了我與社團裡一個個自信從容、散發光芒的強者之間有多麼遙不可及的差距。
那時的我不可能想像到,有天我竟然會因為一張照片而興起強烈想攀爬的衝動。就是這段路,passage délicat。看看那個陡峭的岩壁、那個高度落差、上方的藍天與展望…也許是因為快一年沒爬山,像是黏在蜘蛛網上動彈不得的我這下終於找到辦法可以惡狠狠地報復扁平六角國了。我就是要一口氣爬這麼高!我馬上把照片傳給旅伴,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走這一趟。
二零二零年七月/Passage délicat, France/崎路
Passage délicat,英文稱為delicate passage。Delicate有精美、微妙、靈巧的意思,也許是路段設計得很精巧,也許要人小心翼翼地走,總之走這段路不能急躁。為了快速爬升陡峭的岩壁,這段岩壁上釘了許多鐵梯,讓大家能沿著鐵梯爬上去。遠遠看鐵梯就像是十分笨拙的縫補痕跡,乍看看不出有路跡,定睛看才發現原來山壁上有線頭;再更仔細看,發現線頭其實斷斷續續,甚至頭尾不接。
到了梯子腳邊,發現它其實很像家裡通往樓頂或水塔的那種梯子,只不過釘在淡綠色的崖壁上,旁邊就是八百公尺下的山谷。但比起台灣過地形常出現的拉繩,這裡的鐵梯其實穩固無比,只要沒積雪、沒下雨打雷應該都很安全。這天天氣很好,天空清澈陽光普照,往左上方還能清楚看見在山谷對面白雪覆蓋的白朗峰以及巨大的冰河。沒有問題的吧?
夥伴輕快優雅地一下子就通過了三段鐵梯。我雙手抓住鏽蝕成暗紅色的金屬,把登山鞋的硬底貼到橫桿上。手往上拉、腳往上抬、踩住後站起來,手再往上抓…原來爬鐵梯時竟然是完全不需要碰觸到岩壁的啊…突然之間就爬過了。看來我終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二零二零年七月/Passage délicat, France/崎路
鐵梯順著地形斷斷續續,有時一段結束後要橫著幾步後才接到了下一段鐵梯;有時看不出頭上的鐵梯究竟多長,轉個彎後又是長長一段。前方有個爸爸在替爬到一半的小孩打氣,我們停下等候,回頭看看身後。崖壁之下可以看見整個山谷,稍早我們經過的比人高兩倍的石頭尖峰aiguillette d’Argentière,現在看起來像圍牆上防鴿子用的驅鳥刺。
二零二零年七月/Passage délicat, France/Sunny Chien
終於到頂了。我面對著白朗峰以及龐大的冰川喘著氣。強勁的從山谷下吹上,從西側繞過鐵梯之字緩上的替代路徑從右方在此與主線匯流,接下來的路徑沿著山丘綿延,但和緩了許多。
爬上來後,原本需要仰望的冰河好像可以平視了。其實這裡海拔只有兩千多公尺,算算只有上升兩百四十公尺,白朗峰頂還要比我再高個兩千多公尺。但因為水平距離很遠,一點點的高度變化就能產生十分明顯的視角變化。很多朋友都誤解環白朗峰(Tour du Mont Blanc)這詞,以為這條路線會到白朗峰,其實TMB是「環繞」著白朗峰山系而行,一路上都是隔著山谷遙望它,壓根兒摸不到白朗峰的雪。沒有壯麗登頂、沒有雪地攀登,但到達的高度足以鳥瞰山谷裡城鎮的燈光,同時平視冰河在陽光照耀下顯出深邃的藍色;足以看著針葉林隨著高度上升消失成為草地以及冰雪融化後露出的砂礫。山頭與谷底、岩塊與森林、黑白色的冰寒雪地與鮮花妝點的城市。
登不到頂、爬不了牆,在這片視野前都不重要了。
群山圍繞的冰之海冰川(Mer de Glace)以及右方的白朗峰/二零二零年七月/la Tête aux Vent, France/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