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初見《燃燒烈愛》,讓我從此愛上了李滄東導演,更何況這部作品還是由我最欣賞的韓國演員劉亞仁主演。因此,《燃燒烈愛》就這樣長久、熱烈地佔據我心中韓國電影的高位,直到現在都不曾改變。
《燃燒烈愛》就像是一則世代寓言,透過鍾秀(劉亞仁 飾)、海美(全鍾瑞 飾)和Ben(史蒂芬元 飾)三人之間幽微曖昧的關係和故事,呈現出韓國現代社會的貧富差距、階級問題及青年人所面臨到的各種窘迫處境,替這個徬徨失措的年輕世代發出,為了生存而掙扎、為了生命而反抗的低吼和怒鳴。
意義就像一瞬之光
一天,鍾秀在送貨途中遇到了小時候住在坡州老家同村子的同學海美,當晚兩人便相約去喝酒敘舊。聊天時,海美告訴鍾秀自己有在學啞劇和一直想去非洲的夢想。海美說在非洲的布希曼人文化裡他們將「餓」定義為兩種型態,一種是單純生理上的飢餓,叫作「飢餓者」(Little Hunger);一種則是對追求「生命意義」感到飢渴,稱為「飢渴者」(Great Hunger)。這段話,像是一面鏡子,反映了如鍾秀和海美一樣的多數韓國年輕人,也正處在為求生活溫飽,而逐漸失去對探索生命意義的動力與渴望。
海美的出現,則讓鍾秀在反覆餵牛吃草、四處打零工的無趣生活中,開始有了意義和希望。鍾秀第一次到海美的租屋處時,海美曾說過她的家每天只有一個瞬間能看見陽光,那是當太陽照射到南山塔,從玻璃窗折射過來的。之後,鍾秀和海美便在房間裡發生了性關係。鍾秀在這場性愛中,看見了海美說的那道短暫的陽光,就映照在牆上。鍾秀臉上一貫地困惑和陰鬱也隨之緩緩消散,彷彿得到救贖、茅塞頓開。此刻,他終於從「飢餓者」成為了「飢渴者」,因為海美就是他生命的意義;而意義卻像那一瞬之光,會轉眼即逝,只是當時的鍾秀還沒能領悟。
太認真就不有趣了
後來,海美真的去了一趟非洲,也在非洲認識了謎一樣的男子Ben。Ben的出現讓鍾秀十分在意,海美卻總喜歡將三個人聚在一起,而Ben則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Ben和他們不一樣,Ben開的車是保時捷,住的是高級社區,家中裝潢高檔,一看就是有錢人家,和鍾秀、海美的生活形成了巨大的對比。Ben的生活用鍾秀的話來形容特別貼切:「不知道在做什麼,但很有錢。」鍾秀說Ben就是「蓋茨比」,「韓國有太多的蓋茨比。」他們和Ben一樣,年輕、神秘且富有。
Ben很喜歡下廚。他說「可以照著我自己的方式進行,更棒的是我可以自己吃掉這些料理,像是人獻給神的供品。」一直以來Ben都是以這般如神的眼光在看待鍾秀和海美的。他對許多事情都感到無趣,可是在鍾秀和海美身上他發現了短暫可以讓他覺得有趣的地方。而這個「有趣」全都只是因為鍾秀與海美的生活和他是截然不同,所帶來的反差造成的。Ben曾對鍾秀說:「你太認真了,太認真就不有趣了,要懂得去享受。」可是,鍾秀為了賺錢度日,哪裡來的時間享受?鍾秀永遠也無法和Ben一樣,用「漫遊者」(班雅明語)的姿態去品味生命。
否定意義然後創造意義
從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短篇小說「Barn Burning」(燒穀倉),到村上春樹的「納屋を焼く」(燒倉房),再到李滄東的《燃燒烈愛》,創作者們彼此借鑑與挪用,都意在企圖辯證「生命的意義」,這個難解的問題。我們可以從Ben和鍾秀的對話,就能看出些端倪。
Ben:「在韓國,有太多的溫室,毫無用處又礙眼的溫室。就像是在等著被我燒毀。然後,我看著這些被燃燒的溫室,感受到喜悅。然後從這裡(心)感受到低鳴,撼動你靈魂深處的低鳴。」
鍾秀:「有沒有用是由你來判斷嗎?」
Ben:「我不做任何判斷,我只是接受。」
生命的意義就像那些溫室一樣,毫無用處又礙眼。倒不如一把火燒了,讓它「就像一開始就未曾存在一樣,完全地消失」。還記得電影一開始,海美與鍾秀相遇後,一起去喝酒的那個夜晚,海美表演了一段關於「吃橘子」的啞劇給鍾秀看。她說「不能以為這裡有橘子,而是要忘掉這裡沒有橘子。」這段話深含哲理,更是整部電影最重要的精神。不能以爲海美家有隻貓,而是要忘掉海美家沒有貓;不能以為海美老家門前有口井,而是要忘掉海美老家門前沒有井;不能以為生命有意義,而是要忘掉生命沒有意義。說到底,唯有當我們不再去思考生命為何沒有意義時,才能真正為自己找到生命的意義。
BEN最後的擁抱
其實如果再仔細觀察就會發現,Ben是一個非常「節制」的人。他曾經說過:「我在這裡,也存在於那裡。」就像大自然一樣,Ben喜歡「平衡」,好比他喜歡海美的有趣,但太多了也會顯得無聊,他只要「剛剛好」的有趣就行。《燃燒烈愛》就是在失衡中尋找平衡,在否定意義中尋找意義(就像法蘭克福學派慣用否定的辯證創造意義那樣)。
鍾秀最後殺了Ben的畫面,雖然是對這個失衡社會的抵抗,殘酷卻又美好得像幅畫一般。而Ben在被殺的時候,給了鍾秀一個深深的擁抱,更加饒富意趣。也許,只有在自己如同溫室一樣被燃燒殆盡時,Ben才終於了解生命的意義,當他不再困惑生命為何沒有意義的時候。Ben的死亡,就是他創造意義的開始,那麼炙熱,那麼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