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平庸：將自由翻開來看

這是國中、小每學年都會做到的一份問卷，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個問題時還跑去問我媽：「什麼是『民主』？」母親回答：「意思就是我會尊重你的每個決定，你想要出去玩，我就讓你去，但我們會約定時間，比如說在吃飯之前要回來，或是不可以超過外面那條大馬路。」

聽完母親的話我還是一知半解，但似乎有點被說服，因為她確實就像她說的那樣，從不會限制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安全、不會帶給別人困擾就可以。於是我在作答欄位中寫下一個大大的「Ｂ」，之後的每一年，答案都沒有變過。

從放學後能不能出去玩、能不能談戀愛、能不能跟朋友出去唱歌、能不能讀我想讀的學校、念我想念的科系......，成長道路上的每一個抉擇，從「徵求同意」到「尋求建議」，母親的回答永遠都是那句：「你如果想清楚了，自己決定就好。」

漸漸地，我認知到未來只能靠自己去摸索、去探尋，母親或家人是不會告訴我答案的。甚至有時候回想起那份問卷，會心想：「也許『放任』才是最正確的答案吧。」

這不怪我家人，因為父母親小時候並沒有太多機會好好受教育，大學科系與職涯規劃這些議題他們幾乎沒有概念，尤其現在這個變化快速的年代，早已不是兩老所能辨識的世界。當我問起：「我是讀光電好？還是物理好？」他們恐怕比我還要困惑吧。

在這樣高度自主的環境中長大，我有任何理由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我可以前往任何一個我想前往的方向。可是，從來沒有人教過我，要如何確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找到真正想前往的方向；沒有人坐下來好好問過我：「你想做這個的原因是什麼？不想做那個的原因又是什麼？你期待自己成為什麼樣子？」我身處無限維度的空間裡，感到茫然失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做什麼。

在我們想清楚要去哪裡，或是弄懂究竟想成為什麼樣子之前，「自由」真的存在嗎？

我曾以為自己可以像電影裡的主角一樣，沒有家庭的束縛，全力投身於嚮往的職業，整天都沈溺在其中，活出一個獨一無二、真實又精彩的人生；而我的劇本只有前半部很美好，到了中後段，作者似乎後繼無力，不曉得要把「我」這個角色安排在哪裡。算了，就讓他自生自滅吧，你想去哪裡都可以，自己決定就好。

小時候的我勇敢無懼，非常喜歡自由，也享受那樣的人生（當時的我知道『人生』是什麼東西嗎？）；長大後卻有點害怕自由，我多麼希望有人能牽著我的手陪我走一段路，而不是在起點就放手讓我自己走。

我希望人生是單選題而非申論題，因為很多時候，我就算提了筆，也寫不出任何東西；而那個從來不知道是什麼模樣的未來，似乎就在靈感枯竭的過程中漸漸萎縮。

好幾年前聽到一首歌，是彭佳慧的《大齡女子》，副歌有一段歌詞是這樣寫的：「女人啊，我們都曾經期待，能嫁個好丈夫； 愛得一塌糊塗，也不要一個人做主。」我當然沒有要嫁個好丈夫，但這句歌詞所描述的心情，我竟然如此感同身受。那天晚上我重複播放這首歌不下十遍，尤其是最後一句，每每聽到，眼淚就如潰堤般流下。

不得不承認，有時候看到那些人生被妥善規劃、或是委曲求全跟著社會趨勢前進的人，竟覺得有些羨慕，「他們身邊至少有人陪。」但到了下一秒，卻又開始厭惡自己怎麼會有這種心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最後，連自己究竟想要什麼都不曉得了。

看完《逃避自由：透視現代人最深的孤獨與恐懼》這本鉅作之後，我更加確定這個想法：「自由」與「孤獨」，兩者就像是孿生兄弟，如此相像又密不可分；一旦享受了自由，意味著得承受某種程度的孤獨；奔向自由的同時，也正朝著孤獨之路邁進。

進入一段好的感情，不再會感到孤獨，但會失去一部分的自由；選擇大多數人選擇的道路，不太會感到孤獨，但得先拋棄一部分的自由；投入這整個世界運轉的邏輯之中，雙手抱膝，讓這股無形的力量帶你通往未知的未來，而身邊很多人都是如此，這樣做或許不會感到孤獨，但會無法自由地，用自己的雙腳行走。

即使知道這些代價，還是會有人選擇逃避自由，因為比起自由，「歸屬感」與「愛」具有更高的價值。這番道理硬生生地推翻從小聽到大的一句話：「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我想對很多人來說，在深陷孤獨與迷茫的時候，那句話簡直就像是胡扯。

「自由」對我來說，不再具有浪漫美好的形象，因為我知道，在它的背後，有著更深沉的幽暗，而我經歷過這一切。

我們常常說：「一個人自由自在。」是啊，「一個人」的確是自由自在的必要條件，因為一旦與除了自己的外界產生連結，「個體化」便蕩然無存，你必須付出一些自由的籌碼，才能換取相對應的歸屬感。

很多女人明明不喜歡某個男人，但還是硬著頭皮跟他結了婚，她情願陷在婚姻的束縛之中，也不願一個人隻身終老。「甘願受困終於不再是安於平庸，而是單純不願再忍受孤獨。」我對著自己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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