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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青史盡成灰 —胡春惠教授紀錄的調景嶺口述歷史

2012/10/23於荃灣海濱花園海寧閣
民國67年至69年(1978至1980),我還在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唸碩士班,曾修讀趙滋蕃教授的現代文學研究課程,有一天趙教授突然提及自己的長篇小說《半下流社會》是:「苦熬五十八個通晚」,「一口氣逼成」的;目的在為「一個交織著希望和失望,糾纏著新生和滅亡的時代」作文學的記實。這部小說在民國50年代風行一時,也是現代香港文學的經典之作。
趙滋蕃《半下流社會》
趙滋蕃《半下流社會》
我立即在圖書館找到香港亞洲出版社的最新版本,讀後深受震撼。對所謂的「半下流社會」,也就是當年流落香港調景嶺難民營人物,在國破家亡、風雨飄搖之際,奮力求生的故事,印象特別深刻。30多年過去了,我並未追隨趙滋蕃教授作現代文學研究,而是一直留在唐代文學領域努力,也早已把調景嶺難民營裡的故事,忘得一乾二淨。
民國99年(2010年)1月下旬,我應聘到香港珠海學院擔任文史研究所博士學位口試委員,23日下午,我有大半天空閒,於是我買了一張八達通卡,獨自在香港各地鐵站鑽來鑽去,結果竟來到「調景嶺站」,這個車站喚起了昔日修課的記憶。
20100123調景嶺地鐵站
20100123調景嶺地鐵站站外景觀
我興沖沖地出站,想看看調景嶺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結果在調景嶺地鐵站外詢問了很多人,沒人知道昔日的「調景嶺難民營」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只好用攝影角架自拍了幾張相片留念,怏然離開調景嶺地鐵站。
今年10月某日,有幸與珠海學院文學院長胡春惠教授同桌用餐,席間提到調景嶺,胡教授說:他有一本口述歷史,正是紀錄調景嶺的史料。兩三天後,我就在胡教授的辦公室看到《香港調景嶺的誕生與消失—張寒松等先生訪談錄》一書。該書是[中華民國國史館口述叢書]第12種,由國史館在民國86年12月正式出版。
胡春惠《香港調景嶺營的誕生與消失:1949-1997》
全書294頁,附32張寶貴的彩色相片。從內容來看,是由胡春惠教授主訪、李谷城、陳慧麗記錄整理。胡教授一共訪談了張寒松、張世傑、王國儀、陳寶善、郝次航、蹇敦善等六位曾在調景嶺營區生活與工作過的調景嶺菁英份子。除了訪談錄,還有三篇文章,詳述了調景嶺地理位置、歷史沿革、調景嶺難民營的建立經過、香港政府及中華民國政府之長期救濟過程。此外,還記錄了可敬的挪威教士司務道教士創建「基督教靈實醫院」的故事。
翻拍自胡春惠教授著作
我花了十幾天閱讀,終於對調景嶺難民營的緣起與緣滅,有更深一層的認識;調景嶺的難民菁英,已不再是漂浮的「小說角色」,而是生猛有力地抗拒逆境、令人打從心中敬佩的「真實人物」!
「調景嶺」原名「吊頸嶺」,早年有位加拿大人Albert Herberet Rennie在九龍魔鬼山脈東側照鏡環山東麓山坡經營麵粉廠,不幸事業失敗,Rennie在此吊頸並投海自殺。1941年日軍攻佔香港,也曾利用調景嶺為基地;二次大戰之後,香港重回英國殖民政府。1949年月大陸易幟,大批內地難民逃奔香港,初期難民在市區街道、大樓樓梯口、山間、石縫雜亂搭建棲身之所。1950年6月27日香港政府將大批內地難民由摩星嶺集中移置到調景嶺,前後將近半世紀。直至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前夕,所謂「調景嶺難民營」才被拆除。
翻拍自胡春惠教授著作
大約1949年初期,難民救濟工作就由「東華三院」展開;其後港九各界組成「救濟調景嶺難民委員會」,集中各界力量救助難民。接受救濟的難民,大約在10000人左右。而實際在難民營領有飯票的也有6921人。東華醫院每日施飯兩次。難民以帳幕、草蓆、竹木支架、破布、油布一切能用之物資,搭建臨時住居。或者住在香港政府構築之大型「葵棚屋」之中。
其後中華民國災胞救濟總會介入救濟工作,並擔負起大量經費,嶺上居民一度達到兩萬人之眾。谷正綱、馬鶴年(即馬英九總統之父馬鶴凌)來接任港九救濟業務。調景嶺也有了粗具規模的自治組織。像張寒松先生,先是在調景嶺辦學校,其後進入香港時報、兼任「中國文化協會」工作。將「中國文化協會」辦成一個接引內地文化人的重要社團。如丁文淵、左舜生、錢穆、許孝炎、王元龍、唐君毅、劉百閔、張丕介等學術文化界人士來港,由此協會接待;溥心畬、張大千、黃君璧三大師之畫展,也曾由此協會承辦,一時蔚為盛事。
受訪人張世傑先生曾協助信義會顧承榮牧師(挪威人)辦信義中學,其後接任校長,先後在信義中學培育了不少人才;例如曾任台視公司新聞部經理的盧治楚、曾任政大教育研究所教授兼主任的劉興漢、核子工程師陳威志、著名建築師黃為安,夏威夷大學圖書館長伍幼瑩都是出身調景嶺信義中學。還有不少畢業生後來當了牧師、教師、中小校長。
受訪人王國儀先生,來港時還是小學生,在調景嶺受中學教育。其後曾任香港西貢區區議會議員。受訪人陳寶善先生,抗日之後,原本返回老家廣東增城。後來參加徐蚌會戰,已是少校營長。來港之初期,先在西環工作,至1975年之後才進調景嶺,從事學生宿舍事務。後來也在營內辦「廣東逸仙中學」。當時調景嶺最盛時期,共有鳴遠中學、信義中學、調景嶺中學、宣道小學、聖約翰小學、觀音小學及逸仙小學。這些興辦學校的人,都是很了不起的難民菁英份子。
受訪人郝次航先生,來港之後,先是在西環街頭露宿一年半,然後進入調景嶺。其後改行開起電器行,調景嶺上所有中學的電器,都由他安裝供應。調景嶺自治辦公室成立之後,擔任段長發揮糾察功能。受訪人蹇敦善,由廣西來港時,才十幾歲。先是在九龍賣報。1951年入調景嶺天主堂中學(其後稱鳴遠中學),讀完中五,到臺灣政治大學讀書,奠立一生的學識基礎。這些受訪人,都各有一段調景嶺的生活經驗,也各自發揮所長,貢獻難民社區。
在調景嶺難民營工作的人,除了工商各業人士,還有來自信義會、道宣會、神召會、天主教、佛教的宗教人士。救濟、醫療、傳教是他們的三大事業。其中信義會、天主教、都辦起中學;其中以女教士司務道教士(Sister Annie Skou Berntsen1911-1992),為調景嶺獻身20年,最為可敬。司務道教士早年在陝南傳教,1953年元月來港,立即進入調景嶺。二十年間,在調景嶺創立「基督教靈實肺病療養院」、「恩光護幼院」、「堅樂牧師紀念中學」、「堅樂教會」。靈實醫院創立超過55年,目前還在將軍澳寶琳南路上,成為香港政府監督管理之重要醫療院。
從這些人的訪談內容與生平行事,不難看到一種堅苦卓絕的生命精神。他們剛開始奮力掙扎,或許僅是為了求得一己的生存;一旦行有餘力,便奉獻難民社區;將一座荒山野地,建構成可以安身命的地區,垂半世紀之久。他們不懼風雨、不改忠義的高尚情操,實在不容湮沒無聞。
回想調景嶺難民營成立於1950年6月27日,而我是1950年4月出生的,當時我才兩個月大。62年來已無多少人願意關注這一段歷史。今天走出調景嶺地鐵站,穿梭在櫛次林比的高樓大廈之間,誰知這裡有過一段用血淚鋪成的滄桑史?若非客座珠海學院的因緣,我也大概只能停留在先師趙茲蕃教授《半下流社會》的文學情境裡。
如今,在拜讀了胡春惠教授所記錄的調景嶺難民口述歷史,得以遨遊在真實的歷史情境中。時可移,勢可遷,歷史卻不容磨滅成灰。這或許就是胡春惠教授將調景嶺的誕生與消失,作了完整記錄的最大動機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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