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23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夏日之戀|潺時.立秋 #2

「生活必須是永無止境的假期。」──《夏日之戀》
Jules et Jim, 1962
Jules et Jim, 1962
遇見亨利 - 皮耶.侯歇(Henri-Pierre Roché)的《夏日之戀》那天,也是一個綿延不絕的雨季。我在北投,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佇立在霧雨和地熱噴煙之間。我參觀了溫泉博物館,得知北投為原住民語中「女巫」(pataw)的音譯。週一的濕滑石板坡上空蕩蕩的,我想在這極普通的午後我大概是見不著什麼妖異跡象的,於是走進散發著溫暖黃光的圖書館,就看到了這本書。
我在一個半戶外的簷廊之類的地方閱讀《夏日之戀》,雨稍野時會潑濺進來,雨稍息時,那纏綿悱惻的濕氣讓我意識到紙頁的爛兮柔軟。我閱讀楚浮所寫的序言,彼時我尚未看過楚浮翻拍的電影版《夏日之戀》,因此可說是僥倖地,我能夠體會到他當年在二手書攤遇見這部小說的驚艷,以及初讀所感受到的嬉戲快感和興高采烈。這篇序的標題是:〈一個詩人的電報體愛情小說〉,我認為這個定位是無比精確的,《夏日之戀》即是以一種減省、斷裂、遞換迅捷的筆法,描寫居樂、雋、凱茨三人之間橫跨數十年的情誼。正如「電報」的載體形式所暗示的,侯歇所選擇的敘事手法,略去大量文學小說慣用的人物心理分析與情節折轉鋪陳,只條列最簡單的那些關鍵瞬間:動作、直覺、路徑 ── 且心甘情願「停留在表面」。奇蹟的是,這種語句的突兀收縮、節奏忽變的海拔落差,引致一種近似於詩化口吻的輕佻與即興,以及鮮明繽紛的撞色感;加上書中人物居心叵測的愛情觀,許多句子就像雪地裡的櫻桃、Azulejo 花磚碎片,或者手風琴上的銀色按鍵。
François Truffaut and Jeanne Moreau
楚浮在他年輕得甚至尚未成為導演的年紀,遇見這本由年屆七十的老作家所寫的、回顧自己青年時代的戀曲的作品,從而啟發他創作藝術的熱情,也結下了一段珍貴美麗的忘年友誼 ── 兩人通信多年,侯歇本來計畫擔任《夏日之戀》的劇本協作,無奈年事已高,在電影投入籌備之前便逝世了,這對楚浮、對後世的影迷而言莫不是一樁憾事。所幸,我們永遠保有這些精緻雀躍的藝術品,我們可以讓楚浮與侯歇,讓居樂、雋和凱茨走入我們的人生裡,成為一同歡笑與心碎的友伴。楚浮後來亦翻拍了侯歇的第二本小說《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作為追悼,也再次紀念了兩人間的緣分。關於這部電影,楚浮寫下一些讓我很感動的話。他因為罹患憂鬱症而被送入醫院進行睡眠治療時,只攜帶了這本書,在醒睡之間讀上幾頁、做些筆記,便逐漸萌生改編劇本的念頭,而這個念頭也將他帶離了這個痛苦的處境。
「《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在法國公開放映時,觀眾的反應很冷淡,但幾年下來,我相信這電影已經累積了一些聲望。無論如何,我自覺在拍攝期間長進不少,不管是對電影的認識,或是對生活、對愛的領悟,以及對感情的暴力,對人相愛時無辜地帶給對方的傷害與殘忍。」 ── 楚浮
Jules et Jim, 1962
楚浮將《夏日之戀》拍成一部年輕人的經典,但他深知這是一場老年人的遲暮回顧:去總結那些對生活與愛的領悟。時隔兩年,我再度冒著雨到圖書館借閱已絕版的《夏日之戀》。這一日,極其相似於我隻身在北投閒晃的那一日,不因霪雨霏霏,而因居樂和雋仍然抽著他們的煙,凱茨仍然在火車即將進站的鐵軌上跳舞,並在力挽狂瀾與力求毀滅之間保持平衡。我經常覺得這就是電影和小說存在的意義:藉由書寫物是人非的無常狀態,而得以讓那個虛構之境原封不動。中譯書名《夏日之戀》予人短促激情之感,然而故事其實飛行過相當漫長的一段時光,穿越國境與戰爭、婚姻與家庭,主角們各自的豔遇和叛逃,眾多生命中一閃即逝的親暱交會。儘管如此,這本書的風格確實是相當「夏日之戀」的,意味著燦爛、閃耀、昏厥、甜美,午後雷雨式的心動,以及在這一切都黯然結束之後的念念不忘。
夏天就要結束了嗎?綻放過後,我們將迎來另一個傾向縮攏與結實的季節。至少我確定,我的漫漫長假已經邁入尾聲。居於南部,夏日對我來說總像是沒有盡頭的,但今年卻不一樣,一場大雨捎來冷意,而假期即將終止的預感如此濃烈 ── 此番立秋,立得當屬其時。那天從電影院回家以後,我感到一種渙散的落寞,便抄寫起《夏日之戀》那些剔透的句子,過了一段時間,我就覺得好多了。這樣的好,彷彿我不曾遺失任何光陰,而日子可以無比細小與精緻像一片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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