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8|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公車、餐桌與炭治郎── 一場思辨之旅(上)

一個稀鬆平常的傍晚,校門口旁有一座樸素可愛亮黃色的候車亭。入冬時的冬陽夕照,透過盛開的洋紫荊,灑落在亭中一條候車長椅上。
圖一:公車亭長椅(作者攝)
圖一:公車亭長椅(作者攝)
這條長椅看似一般,卻是大有玄機。仔細觀察一下,看出來了嗎?這條長椅與一般大家認識在廟口的長凳最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中間兩根像「把手」的鐵架。若真如我們所猜測的是「把手」的話,那這件設計就與人們在無障礙空間中(如在廁所、洗手臺旁等等)看見的扶手相類似,材質也差不多。而這些裝置他們共通的目的都是為了幫助行動不便者而設計的,安裝在需要撐起使用者的重量而方便起身的地方。如果公車亭椅子的發想理念與輔助器具一樣,那這看似「鐵架」的設施就應該是「扶手」沒錯了。
但再想想……
它真的有扶手的功能嗎?
回憶一下,一般有扶手的椅子,通常扶手的位置會在何處?又是如何設計的?扶手會在腰間附近,沒錯吧?並且,在椅座兩邊都會有。這樣的位置剛剛好在人體工學中,手肘彎曲能舒服擺放的地方。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人起身時,扶手能確實發揮支撐的作用。
回頭看看我們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椅子,它的「扶手」位置是不是不夠高?頂多高出椅面10公分而已。這不禁使我們懷疑,它是不是能在公車匆匆進站的時候,有輔助老奶奶起身的功能?若沒有,只能先請充滿愛心的同學們攙扶一把了。
如果這看似「握把」的東西不是「扶手」,那又會是什麼呢……
等等,你說你一個人想不出來?那還不趕快回教室,多找幾位同學來想。不過,你請太多同學來好像位置也不大夠,因為這條凳子只能坐三個人
沒錯,你終於發現了!因為中間兩根「扶手」把整條長椅平分成三個位置,不多也不少。不過,為什麼要分隔成三個座位?而不是兩個或四個呢?更往前說,又為何需要分隔座位、限制人數?這合理嗎?
假設今天有一位體型較「大號」的人要來等公車,他需要坐到半張椅子才夠,但卻因為這椅子被強行分成了三分之一,而只能苦苦地站著等車。如此,只會顯得這樣的設計不怎麼貼心。
這麼說來,也無法提出一個合理支持候車亭長椅一定要分隔出座位的理由來。那還會有其他原因嗎?這「裝置」除了強制限隔座位之外,似乎也同時限制了人們使用它的「姿勢」──只能「坐著」不能「躺著」
不能躺看似理所當然,因為正常人如我們,不會平白無故去躺在公車亭的長椅上。但換個角度想,無家的街友(Homeless)很可能會在天寒地凍的夜晚,用拾來的衣物包裹著污黑的身體睡在長凳上。但亭中那雙冰冷的不鏽鋼裝置,似乎無情地告訴他們:
「別過來!你躺不了的!」
就在數年前,英國南部的伯恩茅斯市(Bournemouth)爆發了一場替街友發聲的抗議行動。起因是市政府為了阻止餐風露宿的遊民長時間佔據長椅,在市區內多達28張長椅中間架設鐵架。2萬多名憤怒的網友上網連署廢除這個「沒有同情心」的鐵條,並呼籲政府應該把公帑直接用於幫助流落街頭的他們,而非設立充滿歧視、排擠及惡意的裝置。
普照大地的月亮,柔和地照映著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 但長椅上閃出的金屬寒光,卻異常的淒冷。
圖 二:英國伯恩茅斯市在市區內多達28張長椅中間架設鐵架(採自BBC新聞網〈Community cover up Bournemouth's 'anti-homeless' benches〉
不過,這排斥流浪者的裝置早已是行之有年而非特殊景況。你只要拿起手機鍵入關鍵字Anti-homeless architecture(反無家者建築)就能看到一系列的景象:高架橋下佈滿的尖錐體、在暖風出口裝上尖花刺、店家櫥窗平台上高低不齊如柵欄的排針。這些裝置都富有「設計感」甚至有些「時尚感」,然而這卻像是一種
「美化的惡意」。
如此的設計不准遊民暫歇橋下、不准在寒冬中偎在暖風口旁、不准在櫥窗前逗留,當然也不准睡在可愛的黃色公車亭中。這些種種都是社會的惡意,然而這些惡意卻用設計來包裹它,讓眾人的焦點停留在外在表層的「美觀」而忽略設計者背後更深層的「用心」。
「美善」與「醜惡」是相對的兩種概念。「美善」的事物讓我們覺得舒服、眼睛吃冰淇淋(eye candy),心情是愉悅而舒暢的;相反的,「醜惡」總帶給人一種討厭、負面刺激、心理不適等等反應。我們也就自然會偏愛「美善」的而排斥「醜惡」的事物。隨著這種欲求,也延伸出許多的問題,就舉這長椅為何會出現鐵架的例子:我們人是不是「不喜歡」看到遊民躺在長椅上,覺得有礙觀瞻,便想在椅子上動手腳。但又如果太直接地擺上俱「攻擊性」的裝置,也會讓人覺得突兀「刺眼」。所以經過了一些設計,使得裝置既能有美感,又能達到防止遊民躺下的效果。
圖 三:紐約市曼哈頓反街友的長椅設計 (採自美國推特網友Coleson Smith @ColesonSmith
人們為了避免看見邋遢的街友而設計了各式各樣的裝置來試圖掩蓋他們的惡意,用美感來包裝它,漸漸使人們忘記這樣的設計背後所隱藏的動機。這背後或許是我們人的一種自我防衛機制(Self-defense Mechanism)在作祟。這樣的防衛機制透過「合理化」鐵架的用途——不管用作是扶手或是裝飾——使我們停止繼續深入思考後面可能引起「令人不安」的意圖。
這樣「不安」的情緒即是我們表面上「不喜歡」的底層心理原因。因為我們若看見遊民流離失所、露宿街頭,會「不忍心」。其實這種「不忍人之心」或是現在常說「於心不忍」的那種心、那種情緒,其實就是每個人都具有的「良知」或「良心」的表現。我們都是「不忍心」看到死亡、傷殘、可憐、悲苦等等的事我們當然也「於心不忍」看見遊民們露宿街頭。但我們處理自己「不願看見」的手段,卻是用冰冷的鐵架把他們隔離出我們的視野,同時,也隔離了我們的良心。把無家者推開的那雙手,雖然不是我們親手作為,但卻可能是我們所默許的,因為我們都是公民的一份子。
我們所感受到的「不忍心」,與「不喜歡」甚至「討厭」相聯繫。也因此,為了不要使這種會讓自己「不喜歡」的情緒困擾我們,大眾選擇讓這個現象「消失」。至此,完全體現出了俗話說的「眼不見為淨」。但顯而易見地,眼睛沒看見髒,就是真的不髒了嗎?讓遊民從長凳上「消失」,不讓他們躺在長凳上,社會上就真的沒有遊民了嗎?說回到自己身上,我們靜音了良知所發出的「不忍心」及「不喜歡」的警示提醒,就代表良知不存在了嗎?(上篇完)

想多了解一些嗎?
1. 李玟萱《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游擊文化出版,2016/12/05。
2. 邁可‧桑德爾著,《正義:一場思辨之旅》,先覺出版,2018/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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