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汪辟疆曾說:「有唐一代,能自闢宇宙者,唯李、杜、昌黎、玉谿。」當然是就詩人風格表現之獨特、語言藝術之創造性而言。李白的作品在中國詩壇的確展現出前所未有的雄放氣象;其胸襟之豁達,想像之豐富、情感之熾烈、超越詩律的雄才,都在中國文學史上十分稀罕。
李白以古詩見長,尤工於樂府。清.趙翼《甌北詩話》嘗云:「青蓮工於樂府,蓋其才思橫溢,無以發抒,輒借此以逞筆力。故集中多至一百十五首。」然則,樂府古辭對於李白詩歌創作究竟產生什麼影響呢?明.楊慎在其《升菴詩話》中曾作比較:
古樂府「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沈水香,儂作博山壚。」李白用其義,衍為〈楊叛兒歌〉曰:「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情?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壚中沈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古樂府:「朝見黃牛,暮見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李白則云:「三朝見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如絲。」古樂府:「郎今欲渡畏風波。」李白云:「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古樂府云:「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李白反其意云:「春風復無情,吹我夢魂散。」古人謂李詩出自樂府古選,信矣!其楊叛兒一篇,即暫出白門前之鄭箋也。因其拈用,而古樂府之意益顯,奇妙益見。
由楊慎的對照比較,我們不難知悉:李白對古樂府並非單純模擬,古樂府對李白的影響在精神與語氣方面,因此李白能創造出自己獨有的詩歌境界。自難怪明朝人王世貞在其《藝苑巵言》卷四要讚嘆道:「太白古樂府,窈冥惝怳,縱橫變幻,極才人之至,然自是太白樂府。」在此不擬詳論李白所有樂府作品,僅就其〈清平調詞〉三首試為析論,或可略見一斑。全詩如次: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羣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干。
所謂「清平調」原是唐代的俗樂,根據《舊唐書.禮樂志》的記載,俗樂二十八調中有正平調、高平調。所謂「清平調」也屬於此類。雖然宋.王灼在《碧雞漫志》中提出修正意見,認為:「明皇宣白進清平調,乃令李白於清調、平調製曲,蓋古樂其聲調高下合為三調曰清調、平調、側調,明皇止令就擇上兩調,偶不樂側調故也。」但不論如何,李白乃根據固有曲調製詞是可以確定的。
清.王琦注認為此詩:「蓋天寶中所製供奉新曲,如〈荔枝香〉、〈伊州曲〉、〈涼州曲〉、〈甘州曲〉、〈霓裳羽衣曲〉之儔。」所言甚是。所以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將此詩列入《近代曲辭》也不是沒有道理。關於此詩的述作本事,唐.韋叡《松窗錄》有云:
開元中(筆者案:應為天寶中。因李白在開元間尚未供奉翰林院。)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筆者案:此為馬名。)妃以步輦從。詔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一十六部。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歌之。上曰:『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命龜年花手持金花箋,宣賜翰林供奉李白立進〈清平調辭〉三章,白欣然承旨…
由此段紀錄,我們不難知悉李白待詔應制完成〈清平調詞〉的經過,其吟詠的對象可獲致歷史的實證。
本詩三首聯章,第一首押上平聲二冬韻,第二首押下平聲七陽韻,第三首押十四寒韻。冬陽寒三韻韻部較寬,音響華麗。傳統的詩評家認為〈清平調詞〉首章詠妃,次章詠花,三章合詠,全章合花與人言之,故風流猗旎,丰神絕世。可是如果我們從更深的層次來看,〈清平調詞〉不只擁有華麗的丰神尚且含有隱微的諷喻。其語言頗具華彩,意象的塑造、隱喻象徵,都有足觀。
詩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其媒材,但詩意其實存在語言的表層結構與語言意義的背後。詩根據語言的機能而呈現出空間性的視覺效果、時間性的音樂聽覺效果,同時,語言的構成表式,也提供整體性的感覺效果。詩境的分析,首先須從意象入手,也只有從詩的意象才能揣摩作者的心靈活動狀態。
李白〈清平調詞〉第一章中,首句以「雲」與「花」明喻楊貴妃的衣裳與容貌,表示見「雲」則思其「衣」,見「花」則想其「貌」,雲與花意象的鮮明色彩,已給予讀者初步的美感。二句藉「春風」與「露華」以點明時間,「欄」字點明空間。而且透過「撫」字給予動感。三四兩句,使用《穆天子傳》、《山海經》典故,提供「群玉山」與「月下瑤台」將讀者心思牽引至一個遙遠的神話國度,謂:若非在群玉山上見及楊貴妃,便是瑤台的月光下看過貴妃;使得全詩由實入虛,奇幻莫測。李白巧妙用「若非」兩個虛擬字眼加以控馭,使讀者跑野馬的想像,獲得制衡。再者,本章吟詠的主體是貴妃神仙般的美艷,所以,納入意象群中的每一個元素,都準確地服役於雕塑「美艷」這個目的之上。
李白〈清平調詞〉第二章中,首句詠花,除了點出「紅艷」與「露」兩個視覺意象,賞且提供了「香」的嗅覺意象。「雲雨巫山」是借用楚襄王夢見巫山神女與之歡合的典故;「漢宮飛燕」則是借重《漢書.外戚傳》趙飛燕入宮的典故。一般而言,用典之目的或為求精約、婉曲、雅麗,以便作為象徵暗示之用;或者作為比喻之表現,或為了詩的語言與詩體要求,大都是關乎表現手法的,亦即:用典可以避免直接表現。可以造成最有效的「客觀投影」,而達到抒發感情或表現某種特殊情境的目的。
李白在此暗示:巫山神女雖得到襄王的寵幸,然而這只是一個虛幻的故事,為之悲傷難過,謂為「枉斷腸」,而貴妃之受到寵愛,卻是一項實際的恩惠。其次,又以趙飛燕為喻,認為趙飛燕之姿容堪與貴妃比擬,然而趙飛燕畢竟倚靠新妝而獲得寵幸,不若貴妃之自然國色、無須倚賴外在妝扮,此為極端揄揚的筆法。在此,要特別指出的是:本章雖吟詠貴妃之受寵,使用的卻是反襯法而非直述法,這是與前章最大的不同處。
李白〈清平調詞〉第三章中,首句將貴妃與芍藥花對舉,是總承前兩章之分詠名花與貴妃而來。二句出現「君王」意象,使前面的虛寫獲致實證。「常得」、「帶笑」兩組動詞將貴妃「沐君恩」之意象具體化,也給予讀者想像的彈性。第三句將「春風」擬人化,謂其有「無限恨」,至於所「恨」為何?李白之用意深沉,不易猜解,但是,這也是全詩隱喻所在。
一種說法是:明皇賞名花對妃子,此情此景,就連春風看到都要生出忌妒。另一種說法是:春風吹拂、芍藥盛開;然而深恨名花終有凋落之時,影射貴妃雖受到明皇的恩寵,亦必有遲暮之時。我們考察一下本章的情緒變化,先是「相歡」,再是「帶笑」,皆為愉快的情緒,怎麼轉入下句就成了「無限恨」呢?不難看出情緒的對比,而洩露出蛛絲馬跡。
以上是就三首詩分開來看,假使以總體的眼光來考察,我們可以發現:李白〈清平調詞〉三首,詠花即詠妃,詠妃即詠花,「花」「妃」二者是融合為一的。其次是,李白的寄寓甚為幽微,甚至難以察覺。賞明花、對妃子原本是樂事,李白由久觀暫,知事不長,故藉「春風」含恨以喻之。
一般言之,奉詔應制之作,沒有好詩,然而李白〈清平調詞〉三首,卻是此類作品難得之佳構。於是千古以來,為人所津津樂道。筆者不揣淺陋,試析如上,或可作為愛詩朋友之參考。
#悅讀李白
附錄:鄧麗君、王菲、潘安邦歌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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