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受到絕望,是聽演講的前一日,在搖搖晃晃、黑暗的盒子裡,我獨自一人深入《天邊一朵雲》。 整部片幾乎沒有對話,然而每個畫面、每段場景都充滿了聲音——高跟鞋、電視播報、施工、做愛、吸吮西瓜汁——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蜃樓般的歌舞秀更是慾望與命運的映照,從這樣的荒謬中,人得以做夢,得以造就自我。
然而那真是夢嗎?「一陣晚風把窗兒吹開,只看到半個月亮。」夢亦是現實,夢亦是絕望。在那樣的現實裡,「這一顆心,充滿熱情和同情」——有人鑿開柏油路,撿回鑰匙,使水如慾望流出;有人不斷給出西瓜汁,有人不斷倒掉 。而在那樣的絕望裡,水是色,愛是洞口的紅、西瓜的紅。
她抱著西瓜,彷彿有孕;她則用空瓶插自己,彷彿有愛。想要與什麼融為一體,以逃避生存,逃避生存以逃避絕望,賣靈魂是為了不自由,自由使人痛苦; 在租書店裡擁抱、親吻、要把自己揉進對方身體裡的男女,永遠在結構裡不平等,因為性愛的敘事已被寫好,他們註定無法平衡愛與慾的意象,她必須不斷給出西瓜汁,他必須不斷倒掉。形式上的交合不屬於他們,沒有誰能與誰真正成為一對,沒有人能夠進入挪亞造的大船,洪水會一次一次的來,而人會死。
La petite mort,The little death,小小的死亡。 那尖叫是愛,射出是絕望,他們至少能一起死,死於高潮。然後醒來。
行者
第二次感受到絕望,是在演講上,我看見李康生,李康生是玄奘,玄奘是行者。玄奘行走的姿態深深觸動我,那是蔡明亮電影中慣用歌舞形式的另一種極端。玄奘的宗教形象被一層一層剝掉之後,那核心是苦難,沒有人膜拜、沒有人敬仰、沒有人得救,與耶穌一樣,那是道成肉身,行走於人間的模樣;他必須來,為生存的本質而苦惱,為生存的本質而受難。生存的意義被一層一層剝掉之後,那核心是前進,而前進是絕望,人無法不移動、無法不改變,無法不一再的逃離自己,成為另一個自己。
玄奘是行者,而行者也是我。蔡明亮唱著歌,音準有些偏掉、音質也不算太有特色,然而那裡面有純粹的愛恨與喜怒。在他充滿自信的眼神裡睡著,有時會忘掉自己也還行走著,像《天邊一朵雲》的開頭一樣,在命運的廊道裡與誰擦肩而過。
「我扭呀扭步步清楚」
第三次感受到絕望,是聽著葛蘭〈我愛卡力蘇〉唱:「我扭呀扭步步清楚。」忽然又看清俗世。作夢是小小的死亡,醒來是絕望。
__本篇文章寫於2018,為清大核心通識課程《藝術經典:臺灣電影賞析》作業,2021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