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4|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母、女的性別困境:《美國女孩》

      每個母親,都曾經是個對未來懷抱著希望的女兒;而每個女兒,則都會把母親視為人生的教材──往往是負面的那種。
      《美國女孩》敘述國二少女梁芳儀,因為母親王莉莉罹癌,不得不從美國回到台灣,然因難以適應環境,加上家中被死亡陰影籠罩,一心想回到美國的她,和母親衝突不斷;爸爸梁宗輝與妹妹梁芳安夾在中間盡力化解衝突,卻無從著力。
      在這個小小的家庭裡共有四人,亦分別各有私下相處的對手戲。宗輝與莉莉無疑是家中的守護者:父親留在台灣工作,母親帶著兩個女兒去圓美國夢。然而回來之後,夫妻之間原有的親密已然疏離,莉莉責備宗輝對生活的漫不經心,不願用他枕過的枕頭,責怪他無法了解自己為家庭著想的心意;宗輝則逃避莉莉的病與對未來的不安,拒絕為身後之事溝通,責怪莉莉總是提起這些事。
      我們可以從互動與台詞中得知:堅持美國夢的是莉莉,為了這份堅持,她獨自帶著兩個女兒到美國排除萬難;即使回到台灣,她同樣打算著要換大一點的房子,好讓芳儀和芳安有自己的房間;要化療之前,考慮的是否要等女兒們適應環境;即使與旁人喝下午茶,她還會把宗輝在芳安的炒飯裡澆番茄醬當笑話來講,喃喃地說:「他們要是沒有我該怎麼辦?」
      跟台灣大部分的母親一樣,莉莉是大事小事一把抓、把人生奉獻給家庭的媽媽,即使癌症的陰影籠罩,她也選擇嚥下恐懼,繼續照顧年紀尚輕的孩子,負責大部分的家事,希望家中維持常態;但當病痛的不適和生活的困難一再讓恐懼甦醒時,用言語吐露內心脆弱的訊息,在家人抗拒時以負面情緒勒索,就成為她表達「尋求安全感」的方式,希望家人安慰、包容她的軟弱。然而,無論是同情感受或同理處境,都必須分擔一部分的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加上疾病是身心長期的調整與抗戰,如果當事人未有決心、覺悟,即使是親密的伴侶、親友,也難以負荷不時把「死」當口頭禪的情緒壓力。
      宗輝主要負責的則是經濟,過去與妻女分隔兩地,從不時出差與屋子的狀況可知,他過去的生活都被工作填滿,一家團聚之後,他才開始學習如何照顧、甚至熟悉、親近家人。當莉莉生病,對生活的感知也因病而恐懼失衡,他同樣會抗議,表達「我無法負擔你當下的情緒」;當芳儀問「為什麼不在美國治療」,他會半開玩笑地回答「你真的當我是ATM啊?」我們可以從他的「選擇」裡知道他內心的排序:放下痛苦選擇適應、放下陪病選擇出差、放下出差選擇家人、放下無措選擇堅強。
      「難道我在你眼裡就這麼自私?」
      宗輝與莉莉的爭吵看似劇烈,卻能看到莉莉的發洩當中,實仍帶有對丈夫「願意承擔」的信任,同時也有長期累積的不滿。親職教育向來由母親當「神隊長」,父親願當「隊友」就該心懷感激;在莉莉接受化療的同時,仍做著「神隊長」的工作,同時希望宗輝能立刻成為「神隊友」,將問題一舉解決:包括提供使家人生活無虞的金錢,又能陪伴她與孩子度過生病與適應的難關。
      兩面兼顧是必要的,然而與妻女遠隔數年的宗輝,卻顯得格格不入:工作因SARS遇到困境,不時需要出差;即使在家,也常跟不上莉莉的步調,弄不清楚女兒的愛好與需要──但他還是盡量去做,包括那幾個試圖和緩氣氛、在「可預期」的範圍內誇張情緒與認知的「笑點」。直到確認芳安沒事,他說著「我去接她」卻在樓梯轉角坐下哭泣的一幕,都能看到他的承擔與適應的壓力。
      但他並非不了解妻子的感受。相較於年幼乖巧的芳安,屢屢與母親衝突、開始進入青春期,有了自我意識的芳儀,自然與宗輝有較多的互動,也能從中透露宗輝的認知與想法。
      「在你媽生病之前,她比你更愛美國。」
      「那你怎麼知道我們就想當美國人?」
      或許是久別後才相聚,宗輝較能意識到芳儀已長大,除了依她的意買梳妝台與腳踏車給她,也試圖安撫她對母親總是漫溢恐懼的不滿,學著親近孩子、理解孩子,也引導孩子。照理說,現在能共同生活的父親,就像「未生病前的母親」,可以依靠與信任,但很明顯,數次跟父親談過的芳儀,並沒有放棄想回美國的希望,更沒有放下對母親的怨懟。所以當宗輝看到芳儀衝撞母親的時候,他對芳儀的體罰,不只是站在維護莉莉的立場,更多的是對教養、對親職、對現實的無力與憤怒──畢竟他在妻女回來後才開始學習,同樣累積了過多的挫折與壓力(這也是芳儀兩次被體罰的共通點:理由再怎麼正當,施罰者實則證明了自己的無力教育)。
      這個家中的另一個潤滑劑是芳安。宗輝因現實壓力不得不迴避,芳儀因怨懟而多次頂嘴,身為家中最小的孩子,除了「不讓大人擔心」,芳安幾乎不需要承擔什麼責任(芳儀有時還要照顧妹妹),往往為了生存需要更貼心、更敏銳。當莉莉跟芳安解釋「紙錢」是為了讓外公外婆在另一頭經濟無虞,芳安天真的回答讓母親的身心脆弱一度得到了安頓:在美國改變的信仰,回到台灣後又恢復了燒紙錢的傳統,換房子的願望難以實現,妹妹的反問點出了現實的困境,同時也從貼心與著想當中,預示了家人之間的依賴,讓莉莉看見自己需要家人,也希望被家人需要──她真正想要的,不只是問題一舉解決,更是願意理解與傾聽。
      芳安是這個家裡的小天使,但小天使同時也會因為討厭番茄醬而挖花生醬來吃,會屢屢忘了帶鑰匙。由於家內母親與姐姐是主要衝突者,芳安必須扮演「有大人心思的孩子」,一如《玩偶遊戲》的主角倉田紗南,卻也很容易被忽視而遭到危險,例如被姐姐關在外面,單獨和養鳥的鄰居在一起。如果不是因為肺炎,在適應與負面情緒中緊繃的家人,很可能會忘記她同樣是需要被照顧與關愛的孩子。
      「你就是希望他們離婚,然後你就可以回美國了。」
      「你知道媽媽愛你,對吧?」
      芳安還是孩子,芳儀則已經成長到有了自我意識;相較於芳儀困在生活裡痛恨自己別無選擇,只看得見無從伸展自我的挫折,芳安卻像冷靜的旁觀者,看見姐姐的自私,母親的軟弱,和她們對彼此的愛。彷彿手足就是這樣,當家人彼此任性賭氣、無法溝通的時候,另一個家人就會試著當傳聲筒、翻譯機和潤滑劑──無論你贊同哪方,或者兩方都不贊同,更或者是如同翹翹板的選擇:芳儀的不滿未必不是芳安的不滿,但當姐姐已經在伸張的時候,芳安就能選擇體貼──芳儀亦然。有時候手足之間,就是這樣各自扮演適合自己的角色,卻未必不羨慕對方的選擇。
      「你到底在氣你媽什麼?」
      「我只是覺得,她可以做得更好!」
      「但⋯…這如果已經是她的最好了呢?」
      兒女對母親的仰望與依賴,即使長大學習獨立,也難以斷絕,而且會以社會上對母職的嚴苛標準,希望母親「完美」。然而莉莉在成為母親之前,也曾是女兒、曾是做夢的少女。美國夢是由她起始的希望,流利的英語和獨自帶著女兒適應美國的生活是她付出的努力──直到她不得不回來,不得不接受夢碎。莉莉希望女兒「可以更好」,包含了以自己做為標準:我好的地方你要更好,我不好的地方你更要好。但無論去美國還是回台灣,都非芳儀能夠決定。去美國時的芳儀或許正如回來的芳安,努力適應環境,成為母親心中更好的自己(每天背二十個單字、教妹妹英文、成為資優生);但在美國好不容易塑造的自我與建立的人際關係,卻因為母親生病而歸零,她在台灣必須剪掉長髮、穿上齊一的制服,接受不同的教育方式,一落千丈的成績,和被貼上「美國女孩」甚至是「壞學生」的標籤。這些挫折、失落、自我懷疑,在美國經歷過一次,而想來那時母親是最可靠、給予她最多信心的陪伴者;在台灣再經歷一次之時,生病的母親卻成了壓力的最大來源,無法做得「更好」。她不明白母親為何做不到,無法像往常那樣依靠母親,怨懟更使她說不出需要母親,轉而用譏刺與頂撞來發洩。
      「你一天到晚就說你要死。」
      「我不想成為的人是我的母親,她的恐懼使我恐懼,她的軟弱使我軟弱。」
      「你又沒有想好好的活著!」
      或許即使生產、成長、乃至獨立,我們都有一條臍帶和生養我們的母親相連,能感染母親的恐懼與軟弱,這不僅因是愛,更因她始終是孩子堅強的來源;「老是說你要死」和「沒有想活著」甚至「怎麼不去死算了」的潛台詞,都是「我那麼需要你」所以「求你不要死」。
       爆發衝突而對母親潑灑傷害、被父親抓起來痛打的芳儀,終而逃出家門,坐上公車,尋找之前上網查詢到的馬場時,決意去找她美國夢的寄託,找到那匹神似「Splash」的白馬,彷彿只要乘上牠奔馳,就能回到那個「跟現實相反」的美國,就能施展「時間像是暫停了一下下,什麼都不重要了」的魔法。但馬兒左右擺頭的抗拒,讓芳儀在哀求中不得不明白:夢終究虛幻,時間始終前進,現實裡要承擔的一切沒有什麼是不重要的,她無處可逃;即使拚命抗拒現實的韁繩,卻也困在馬廄(學校、台灣與美國不同的環境使之成為「異鄉人」)無法恣意奔馳;她抗拒媽媽,不肯舉步,她此刻無助的眼淚,就是媽媽無助的眼淚。
      莉莉對孩子的愛用恐懼與不確定包裝,再用她的「死」傳達;芳儀對母親的愛用不甘與頂撞包裝,再用她的「恨」傳達。然而當芳儀與芳安為宗輝染髮的笑聲,母女三人在双葉吃冰淇淋、呼吸「加州」空氣的笑容,其實都昭顯了她們內心真正希望的願景,只是不知道怎麼走才能確認找到對方──莉莉的惶懼不安,在看見芳儀被侮辱、被打,毫不猶豫去護著她,和得知芳安生病,張開羽翼為她打算的本能反應裡遺忘,憶起無論如何,她最想做、最該做的是守護她的女兒;而芳儀要回的,或許並不是真正意義的美國,而是有媽媽陪伴、發生什麼事都會守護自己、站在自己這邊的生活──電影很巧妙的讓莉莉在「芳儀不在」的家長會裡呈現出來:她們的愛只是因為錯過而看似「不在場」,其實從未缺席。
      所以電影的最後,芳儀要求母親為她掏耳朵──這是一個親密、信任,可以表達依賴與依戀,但又同時不用「看著對方說話」的姿勢。她們談起過去討論過「想變成什麼動物」,芳儀自然是想變成馬,莉莉卻說不記得了,是芳儀說「你說你下輩子想當男生。」這使我想起在電影開頭,宗輝在送芳儀去學校時,芳儀問父親「你不是說你想要的是男生?」彷彿在這一刻,窺見了母女之間某個細微的連結與矛盾:母親莉莉的不如意來自對現實生活的無力感,先是性別限制了她(「下輩子想當男生」幾乎是女生因性別受限、甚至受傷的潛在願望),她把願望寄託在女兒身上,希望她「更好」,卻因為乳癌而不得不中止夢想,對抗疾病和死亡的恐懼,和現實再次摧折她的怨恨糾纏著她;女兒的怨恨則含有母親不滿意自己的人生,強迫女兒完成自己的美國夢與彌補遺憾,卻又因為力不從心而中斷,造成她無法適應的困境──不再需要如花木蘭「代父從軍」,代母圓夢的梁芳儀,無法成為母親心中「更好」的女兒,而期許她的媽媽卻成為現在她不想成為的樣子,造成這種結果的正是母親,她焉能不恨?
      但別人都認為可以做得「更好」,實則已經是她們「最好」的莉莉與芳儀,都必須面對自己、也理解對方的怨,才能真正同理彼此。所以,不再需要宗輝或芳安傳達,莉莉終能說出「媽媽真的好愛你,你知道嗎?」,而芳儀終於可以像孩子一樣直言「你不要死好不好?」
      無論是莉莉或芳儀,她們曾將自己的夢寄託美國,但其實一如生病的芳安解除隔離後說「我想回家」,她們想回的,是過去可以彼此依賴、一起歡笑、好好活下去的家,即使不可期的現實會使夢想消殞,即使疾病與死亡會帶走所愛的人,但相處相愛相爭相恨的當下會留下理解與力量,即使不在場也永遠不會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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