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3|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第一份工作,壽命三個月

22歲那一年,女孩好不容易透過人力資源社找到一份出版社工作。
那是一間很小很陽春,甚至可能稱不上「社」的公司。地點位在某大學隔壁住宅社區的公寓三樓,不到二十坪的住宅空間,擺上幾塊隔板、放上四五張辦公桌,便成了一間台灣常見的中小企業。
面試女孩的是個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性員工,長直髮、戴著黑框眼鏡,說話慢條斯理,感覺跟女孩氣質頗為相近。面試的過程很輕鬆,有點像聊天,女員工介紹自己是國立大學外文系出身,在這裡工作了五六年。
也許可以跟這個人和平相處吧。女孩被面試的時候這麼想。
面試幾天後女孩得到就職通知,下週一開始上班。公司地點距離女孩家很遠,一班公車彎彎繞繞至少要坐一個半小時,不過這是女孩在畢業後經歷長期閉門羹好不容易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她很珍惜。
總歸是個開始。
出版社專門製作學術期刊,排版、送印、打包、寄送,這些簡單的工作,通通交給女孩與外文系同事一起分工,另外再加上一位會計、一個老闆,不到二十坪的小公寓裡就由這四個人撐起一間公司。
女孩因為住得遠,搭公車總是很難抓準時間,每天幾乎都會提早半個小時到公司,然後站在門外等老闆或外文系來開門。第二個禮拜開始,女孩得到公司鑰匙,還有可以提早十五分鐘下班的優惠。
「我們沒有打卡,早來就可以早回去。」女孩記得老闆當時對她這麼說。
公司的設備很老舊,四方塊的電腦螢幕,搭載windows95的系統,在早就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時代,簡直像是博物館才看得到的骨董。
「沒辦法,只有這個系統才能打開排版軟體。」
外文系把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卻讓女孩在心裡升起一點小小的不安感。她沒有想過要在這間公司待一輩子,但她也害怕,在這裡工作一兩年之後,究竟能不能得到前往下一家公司的門票,這裡的一切彷彿完全和外界脫節。
公司隔壁的大學也是出版社客戶,外文系曾帶著女孩一起拎著包好的期刊走進校園,告訴她封包上的哪個名字要放進哪個學系的某某教授信箱裡。
「我只能帶你走一次,下次你就要自己來了。」
女孩很認真地拿著筆記本寫下。
更遠一點的學校,有些要叫計程車出一趟遠門差,乘車金額是固定的,如果司機偷偷繞遠路讓跳錶多了一些錢,回去請款時會被會計責罵,而外縣市校區則要仰賴樓下郵局快遞。
外文系同事冷冷的,說話不慍不火,帶著職場前輩的威嚴,有些步驟女孩一下子沒聽清,想要再問第二遍,她平淡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口氣略顯不耐,讓女孩有些膽怯。不過這是女孩唯一能交流的同事了,她努力讓自己跟上步調,好讓自己看起來是個有用的員工。
出版社發薪水的方式很古典,還是用傳統的牛皮信封袋裝著,上面貼著一張薪資條。女孩第一個月領到薪水時,不確定這樣是不是普世做法,但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把勞力換成一包現鈔,下班的時候,她走進樓下還沒關門的郵局,把薪水全部存進戶頭裡。
第二個月很快就過去,女孩規律的上班、下班,工作沒有什麼起伏,也稱不上有什麼樂趣,基本上外文系不會找女孩交談,或者該說這份工作根本沒有交談的需要,會計阿姨和老闆各自有的獨立房間,他們是認識多年的老交情,會對彼此交談,也跟電話裡的人交談。而女孩和外文系每天最多只會開口講到兩句話:「早安」和「再見」。
到了第三個月下旬的某一天,出版社外突然來了訪客,是個打扮很樸素的阿姨,帶著一個細瘦靦腆的男孩,她很親切地對來幫忙開門的女孩道謝,然後進了老闆辦公室,在裡面熱絡的談了一會。離開的時候,女孩再度起身幫忙開門,阿姨一樣親切的彎腰對女孩說:「謝謝、謝謝,真的不好意思。」
隔天,辦公室多了一個員工。看起來是跟女孩差不多年紀的男生,同樣戴著黑框眼鏡,個性悶悶的不講話,被老闆親自安排在另一台電腦上幫忙做排版工作。
什麼時候面試的?女孩有點疑惑,兩個多月來她沒有請過假,沒見過外文系面試新人。
到了月底發薪,外文系照往常進老闆辦公室領薪水袋,這次卻在裡面待了很久。辦公室的門沒關,女孩在位子上聽見外文系似乎是和老闆起爭執,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只聽見老闆最後一句話大聲說道:「你要搞清楚,我現在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
女孩有點驚訝,她以為外文系是個很乖巧的員工,不會忤逆老闆的。
之後再過了幾分鐘,快到女孩下班時間了,外文系把女孩叫到一邊,給了她兩包信封。
「這是你這個月的薪水。」外文系說。然後再遞上另一包明顯薄了一點的,「這是你的資遣費,你就做到今天。」
啊,原來剛剛是在吵這個。女孩冷靜的想。
外文系說話的時候完全不看女孩的眼睛,或許是有點歉疚吧。但是女孩其實是有點感謝她的,感謝她為了幾乎沒什麼交情的自己頂撞老闆,還有感謝她的歉疚。
才到職三個月而已,女孩沒有什麼滯留在公司的物品,她把鉛筆盒放進包包裡,把公司鑰匙從自己的鑰匙串上卸下來交給外文系之後,就可以乾淨的離去了。
「那我下班了,再見。」女孩最後一次對外文系說,口氣自然得彷彿下禮拜還會見面似的。
「嗯,再見。」外文系對女孩點了個頭,然後轉回去面對自己的螢幕。
結束了。
踏出公寓大門時,女孩覺得有點恍惚,剛才的情境很不真實,但卻實實在在發生在自己身上,原來被資遣是這麼容易的事情。
在前往郵局的路上,女孩想通一些事。上回那個阿姨帶來的男孩,就是新來的員工吧?因為只是一晃眼的時間,她沒認真記得面孔,不過阿姨應該是老闆的朋友,為了自己找不到工作的兒子來請託,於是老闆就爽快把女孩的位子讓出去了。
親切阿姨那句「謝謝,真的不好意思」現在回想起來有點諷刺,像是在對女孩說,真是不好意思,我兒子搶了你的工作。
女孩把兩包薪水併成一疊,一起送進郵局儲匯窗口。
好吧,至少我還有得到資遣費,本來應該連這些都沒有的。
女孩樂觀的安慰自己,然後決定改搭捷運,到市區去奢侈的買一張想要很久的CD再回家,給有一點憂鬱的週末一點小小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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