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个小时我就冷醒来了,原来郑老师女儿的被子太小太薄,盖不住下身,又很困,很想睡着,可是难以入睡。
又回想起昨晚的逃命,仍能感受到威胁的存在。仿佛黑暗之中,头顶上,有一块大石头,随时会砸落下来,会把我砸得粉身碎骨,然后自己的身体会碎石般四处乱飞。
又仿佛看到中学围墙周围,天罗地网的岗哨,都是夏的丈夫的哥们。
他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守株待兔,耐心等待着我的出现,然后一把抓住我,向他们的老大邀功请赏。
我又想起了夏。我好想念她,经过这番生死劫难,我和夏的距离更近了,心灵绑结更紧了。
我已经完全醒来了,知道夏一个人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心中一次次地冲动,想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到她的身边,紧紧相拥。
想告诉她,我是如何逃离出来的,并揣住她的手,要她现在就和我一起私奔。我信誓旦旦,以后彼此永不分离。
可是幻想终归只是幻想,我压制冲动,同时又记起昨晚的事,还有自己对郑发过的誓言。
这时郑起床了,敲了一下我的房门,喊了我一声。
我马上答应了,翻身起床,上完厕所,匆匆洗脸。
客厅里已经点着蜡烛。
郑给了我一个塑料袋,我把自己的湿衣服装进去,准备出发。
夏也醒来了。
我不停地对郑致谢,答应把她们的衣服和拖鞋还给贾老师。
她说不要还了,也不值几个钱。
夏插上一句:“你坐车有没有钱,我这里有钱,拿去吧。”
“我不用。”我小声回答,然后又一次对郑说道:“郑老师,谢谢!”
在我打开门时,我回身对夏说:“再见了,夏老师。”
“你要注意点,小心走好。”夏叮嘱道。
我把门一把带上,以免让她们看见我的泪水,头也不回地一个人上路了。
我不敢去大公路,选靠近公路的乡村小路走。只要我离夏所在的镇子越远,我会越觉得安全。
我穿着郑提供的衬衫和裤子,感到很不合身。
她和她老公一样,长得牛高马大,自己穿着这些超大型衣服,看起来一定像个小丑。
风一吹,衣袖口飘来荡去。
脚上穿着郑的拖鞋。拖鞋上布满了小凸点,顶得受伤了的脚面一阵阵生痛。只好咬牙硬挺着,拖着步子,艰难前行。
天空还是没有放亮的迹象。
大地一片寂静,连鸡鸣叫声都听不到。
多么明亮的月光,照亮我脚下的路,清晰可见。
我抬头看这月亮,它的形状似圆镜,高高挂头上。
看着看着,觉得月亮像一柔和,温存的女人,默默无言地注视着我。
有时又觉得她从手挽的花篮里,向下面的大地,抛洒着熏香,让男女老少都睡得沉酣。
又似乎她在冲我挤眉弄眼,掩面笑我,昨晚的惊险,她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起初我是穿过田间小路,路上小草上的露珠沾湿了我的裤脚,拖鞋里露出的脚趾也感到露珠的清凉。那是天然的药液,在抚慰着受脚下的伤口。
两边都是青青的禾苗,滋滋然在茁壮成长,散发出稻香的气息。
我拐进另一个村子,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偶尔听到屋里有狗在叫,心里害怕,怕它窜出来咬我,于是加快步伐,又回头张望,看它跟来了没有。
天仍然还没有亮,我一直往前走,尽可能向公路边靠,走得也很慢。
我平时就喜欢一个人散步,如今全的散步,是难得的如此宁静。
有时脑子里有许多奇怪的念头,有时就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融化在这清新的空气中,弥漫消散开去,思绪也似乎凝固,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这时一只青蛙不小心碰到我的脚上,吓了我一跳,心扑通扑通地猛跳。
又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拐到了公路旁的那条堤上,走到与公路连接的桥上便停了下来。
我坐在桥上的护栏上,静等着路过的中巴车。
天已经蒙蒙亮了,虽然我感到精神爽快,但是双腿疲软无力,估摸自己已经走了三个小时的路。
公路上的车辆并不多,偶尔有几台摩托,拖拉机和货车经过,我默默地等着。
我看清楚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上身穿的白衬衫有些旧,上面绣有一朵白色的梅花,于是明白穿的是郑的衣服。
我心想穿着女人的衣服,让熟人看见一定会被笑话的。即使不是熟人,待会儿坐在车上,人家一定会瞪眼鄙视我的。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能活着回到朗州,我已经是很大的满足,哪里还顾及到脸面,由他们说去吧。
我从小就在农村长大,是个听话懂事,唐僧式的善人,又聪明好学,在我所有班上同学和老师的眼里,是个勤奋学习的优等生。
可如今,只要一张大字报,贴进我们学校和村里,或者一个网上新闻或帖子,揭露我的丑行,大家都会惊诧不已,啊!他竟然是这么一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家伙,一个伪君子,会纷纷对我冷眼远避,指手画脚,评点批责一番。
正在自己胡思乱想之际,看见一辆中巴车向我这个方向开来,赶忙忍痛快步走过去,挥手示意坐车。
车嘎地一下刹住,我跑着绕过车头,从右边的门上了。
车上已经有很多人,挤在一起,已经没有空位了。
我只好站在门边,手扶着前面座椅背,支撑着摇晃的身子,以免摔倒。
路上坑坑洼洼,车子左支右转,颠簸得厉害。
一会儿是这个人的行李箱压着了那个人的篮子,篮子里装的是活鱼,要拿到县城里去卖的,彼此都嘟哝了几声,便各自把自己的东西复归原位。又一会儿是这个人压到那个人的身上,抱怨了几句,也没有再多说了。
大家都纷纷指责当官的,只知道收钱,只知道吃吃喝喝,不干事。
有人说养路队的单位里发不出工资,工人都不愿再干活了,又说是那些翻斗车造的孽,把路压烂了,兜屁股就跑了。
我自然插不上话,一个人也不认识。在陌生人群里,我从不开口发言,默默地听着,也默默地忍受着这一波接一波的翻来簸去。有时别人踩在我的脚上,或压在我身上,我也不吱声。
我突然发现有一双眼睛,老在盯着我看。我的心一下子扑通跳起来,惶恐焦急,和他的目光稍微一接触,我就连忙把脸转向车窗,生怕被他认出来。他是不是夏的丈夫,刚好去县城,在车上恰巧碰上我?
要真是他,那可就惨了。好不容易脱离虎口,又要重新落入陷阱。
他一定看出,我上车前一瘸一拐。
他一定看到,我身穿着一个女人的衣服。
他一定是由此推断,我因逃避他的追杀,弄伤了脚,还落水弄湿了衣服。
他一定在暗地高兴,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昨天被你侥幸逃掉,今天还是乖乖地送上门来。
我忍不住又要回头看他,发现他仍然还在盯着我看。
我害怕极了,怎么办呢?
好在现在还在车上,人多拥挤,他下不了手,他一定会尾随我下车,然后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痛痛快快地揍我一顿,出尽他心里的恶气。
恍惚幻想之中,车在一个分岔口停下来。没想到那个一直盯着我看的他,暗无声息地下车了。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我后来明白过来,那个人只是好奇看我:一个单瘦年轻人,穿着一个女人的花白衬衫,一条肥大裤子,一双女人的拖鞋。他只是好奇而已,多看了我几眼,猜测不出我的来路,仅此而已。
我接着换车坐上去朗州的中巴。车上不挤,每人都有座位,乘客的穿着打扮也比刚才坐的中巴上的人的档次高多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车静静驶向前方。
我靠在沙发座椅上,看到窗外的田间秧苗,那涟漪波浪般的绿色,唤起我对生命的渴望,觉生命宝贵,泪水也悄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