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同學的水手服》-滿溢情感的上乘之作

前言

本作在2022年冬首播，由Clover Works製作。原作者博繪製的漫畫將少女純真的美感以及人體的軀幹以精湛的筆觸呈現在紙上，明日小路彷彿能從打開的漫畫中一躍而出。這樣畫技高超的藝術作品是改編難度極高的，動畫產業中能達成此一任務的製作公司屈指可數，而本作幸運的遇到了以導演黑木美幸為首的堅強且用心的團隊。因此，本作的動畫改編從第一話到最終回全程維持著絕佳品質的美術水準，背景音樂更是挑人心弦。光是以動畫製作的層面來檢視，本作實已足名留青史。不過，當作畫與音樂等偏技術層面的優點佔了太多目光時，本作其他的優點便容易遭忽略。故而，此文將從更深刻的角度點出本作的價值所在。只依靠美術是很難讓人產生將23分鐘的一集動畫重新回顧一次的慾望的，在這種慾望中必然含有在表面的作畫之上的要素。

三面概述

即便從Merriam-Webster這樣權威的字典來看，劇情(plot)的涵義都沒有被規定要複雜的如同《進擊的巨人》那般迴環反覆。[i]因此，常聽到許多人喜愛批評某某作品沒有「劇情」本身就是一個可笑的謬誤，所謂的劇情也就是作品的故事罷了。但本作的劇情確是素樸的多，主要是展示明日小路與1年3班的學園生活。在這種劇情架構下，採用從頭到尾的分析將是一個不智之舉，因此筆者將從主角明日小路的塑造；她對周遭的影響以及筆者認為的本作主題這三個層次來談。首先，明日小路是一個來自鄉下的孩子，在鄉村人口外流以及日本總體少子化的背景下，就讀雙葉小學的她六年來都是一個人度過。報考私立蠟梅中學的目標是要穿上水手服，讓自己更接近憧憬的偶像福元幹(みき) 。[ii]而她的特質可以分三個層次解釋。以最表面的印象來說，小路給人的觀感是充滿元氣與活力，同時看上去不大能掌握所謂「社交」的潛規則，因為她總是做出充滿衝擊力的舉動與發言，在第三話中脫鞋跑步或是對班長谷川景的腳表現奇特的興趣都是一例。這種特色吸引來的批評無非是針對她的性格過於超現實，但是否真是如此?只怕未必。以簡單的發展心理學理論就可知道，在國小這段約7-12歲的時光中，孩童會在與老師跟同學的互動中不斷學習如何「恰當」的展演自身情緒。換個角度來說就是在人際互動中學著如何「操作」互動規範。[iii]那麼，六年中都是孤身一人的小路豈能知道這種人際的潛規則?在這個意義上，小路的人物設定除了絕無離題外更可謂相當現實。

小路另一層的特質則可拉到她是如何影響周遭這個部分來看。的確，從未與同年的孩子交流過的她在社交上表現的看上去是不那麼好。但是她毫無疑問的給周遭所有人都帶來了正面的影響。為了更好的說明這個特點，筆者將舉三個實例。首先，她在第三話中以即使是多年好友都過分熱情的態度積極的接近班長谷川景。她對班長的腿表現出的欲求的確是相當奇怪，但筆者認為真正重要的是谷川景對她的看法:

我想做卻做不到的事，她這麼輕易地就辦到了。好開心….[iv]

這還能呼應的是在更前面一點的劇情中，班長表明自己並沒有特別想做的事和自己總是隨順的服從師長跟校規。從隨順的服從規定這方面來看，班長所謂的「做不到的事」應是指像小路那般展現自己，因為太過習慣聽從他人的指導而無法以自己的角度來找尋渴求之物。假設她的這句台詞是基於單方面觀察小路的話，那她要發展出「好開心」的感情只怕是相當困難，因為過於亮眼的存在反會使無法觸及的人陷入自卑。幸運的是，小路真心且純粹的向她要腿的照片成為她改變的契機，她被稱讚拍照的技術讓攝影成了成就感的來源。簡單來說，小路表現自己的率真方式並不是與她毫無相關的亮眼明星，而是藉著小路零距離感的交流和全面肯定真正的烙印在她的生命中。而第二個實例則是在第五話中登場的大熊實。熱愛觀察生物的她總是自己一個人在自然生態中尋找感興趣的生物或是觀察明日小路。她對於生物的親近和興趣使她幾乎成為一個被疏遠的存在，這點在第五話中她將蛇捉起時與其他女同學的距離可顯著看出。而小路對於自然跟觀察也同樣感興趣，因此她直接的跟大熊實搭話，兩人在第五話中進行了一場觀察同學的旅程。這對於大熊實有兩種意義。首先，她從小路身上得到了「平等」對待。在日本特別是女校中，外貌跟人氣會形成一種「階級」，這同時也是校內的自然權力排序。[v]小路在天身貌美之外那和善又充滿表現力的個性使她理所當然的成為蠟梅學園的人氣巔峰，大熊實也由此判別她與總是待在角落的自己不可能有交集。然而小路的友善平等的施予了她，這在提升自信乃至自尊的效果可以從她在小路出手干涉前後表現的語氣跟聲量。當小路主動陪她一起觀察生物後，她的聲氣跟動作很明顯的更加的有自信而不是如同在接近蛇時那種試探並輕聲細語的態度。再者，小路完全的接受了她的興趣，她打從心底的不認為觀察生物是奇怪的。因此，大熊實在她面前可以做真正的自己，這也是為什麼她在小路面前變得相當健談。最後是小路對四條璃生奈的正面影響。正如第十話中介紹的一般，打網球的她同時也十分在意身材，她的球技看似因為兩年的空窗期而退步。然而，正如在第十集末尾中暗示的，造成她球技退步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對自己的身材過度自卑而不敢施展手腳。面對這樣的璃生奈，小路半強迫的帶她去在眾人面前跳了拉拉隊操。十分尷尬是必然的，但結果是正向的。在一般情況下，將不想表演的人強推出去其實是一種霸凌行為。但小路不同，她親自示範了她希望璃生奈一同參與的事而非在一旁讓她自己冷場，這樣的效果就從欺凌轉變成鼓舞:

我這樣實在太難看了…。明日同學的身材在我看來已經很讓人羨慕了。可是，明日同學卻為了彌補不足努力練習，。拚了命地在跳著。我不能這樣下去![vi]

璃生奈在此表現的自責不再是針對長相，而是對於自己逃避畏縮的姿態感到不滿。小路為她示範的是無論何時都該努力發揮自我，而謙卑的她永遠都有向他人學習的動力。這帶來的效果是讓璃生奈明白自己的憧憬對象也是需要努力的，因此自己更當直面挑戰。再者，小路不在意他人而展現自我的態度也使她找回了打網球的初心，運動自當綻放自信。網球是為了自己「想成為」的樣子而打，而不是為了他人的眼光而打。

在這三項例子中，小路所展現的是她對「空氣」無視的態度。所謂的空氣，按山本七平的話來說就是用「第三者」的標準去理解特定事物而產生的氛圍。更精確來說，他說的空氣產生自一種移情作用，以下為更詳細的介紹:

…對方與自己以及與第三者處於完全無區別的狀態。還有，一定要把這種狀態絕對化，把阻止做出這些行為的阻礙，以及正在阻止自己的虛擬對象視為惡意，並試圖排除…[vii]

簡單來說，空氣的產生是因為主流社會相信他們用以理解事物的標準必然就是事物的本質。舉上述的例子來說，班長對於規則的服從以及理解就可謂是一種空氣。她沒有真的去判別這種一昧盲從的好壞，但她覺得聽大人的話基本上就是對的。或者說大熊實接近生物與周遭女同學反應的差異。從社會既定的性別刻板標準來看，一個女孩子是不會做接近昆蟲這種事的，縱然這個標準絲毫與接近昆蟲這件事的好壞沒有關係。總而言之，在這種空氣之下，大熊實就是一個異類般的存在。再或者是璃生奈，她對於身材的意識很顯然的是受到社會對於胖瘦的價值取捨所影響。當大家都覺得瘦的身材更好時，對於胖的身材就自動了植入了批判與限制的意識。上述的三位同學都被這種與實際好壞無關的標準形成的空氣所制約，進而使她們不敢展現真正的自我。而明日小路則視空氣為無物。其原因一方面是像上一段分析中說的，缺乏人際互動的她根本不會知道這種社會中的潛規則。第二個原因是筆者相信她根本就不在乎這種事。空氣的壓迫文化是用根本不相干的標準來規範對事物該如何應對並決定其價值，是讓行動符合「社會想」。與之相反，小路與三位同學交流時都是以「我想」為出發點，她想知道的是她們真正的模樣而不是該怎麼決定她們的模樣。而當她從真心想理解對方為起點行動時，她注定能擊中她們的心房。她不在意社會說該怎麼做，她在意的是面前的對象想怎麼做，這也是人際交往真正該有的模樣。

最後是本作的主題。綜觀動畫12話，筆者認為真正的主題是「情感」。在任何文學或影視作品中，筆者認為最容易帶出深度的努力方向是從「情感」入手。只要能將人物的情感描寫的深刻，至少都能算的上佳作了。一般的作品中描寫情感的方式經常用所謂的「內心獨白」(interior monologue) ，指的是將流過人物心中的想法與思緒具體寫出來的手法。[viii]這種方法尤其常被用來寫主角的情感。藉著他遇到不同的事件與不同的經歷，他的內心獨白會有不同的呈現，觀眾由此可知他情感的變化。本作從漫畫開始就避免了這樣的作法。與之相反的，本作用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變化來傳達豐沛的情感。作者博本身已是擅長使用分鏡來表現這種情感傳達的行家，在動畫中更是發揮的淋漓盡致。以下僅舉三處為例。首先是第三話中從19:02-05的片段。對於小路的朗讀之震撼如何表現?以一般的動畫或小說來看，它很可能會是一段對聲音的描述加上個人的讚賞而同時都在內心發生。以本作的動畫來講，它在這三秒鐘讓智乃緩慢的抬起頭並眼睛睜大來很好的傳達出她如何的遭到小路影響，這段抬頭加上瞳孔放大的畫面正是人們被驚嘆時所表達的肢體語言。藉著這段表現，筆者完全不需要任何描述就明白小路的朗讀如何的打動了對方。第二個例子是在第六話中自6:04-40這一小段中小路與江莉花拉勾約定假日去釣魚的片段。這個片段的目標應當是傳達出兩人間的羞澀與興奮。同樣的，在基本上沒有台詞的這數十秒中，兩人面頰明顯的泛紅傳達了她們的羞澀感。而特別要再拿來提的是江莉花將小路的手拿起來拉勾約定時的動作藉著動畫分鏡的詮釋可明顯看出她極為細心，這一小段極為細緻的扶起手拉勾的段落表現了江莉花極度重視這次的約定，當然更重視眼前小路的感受。最後一個例子則是在最後一話中從4:11-18的段落。當小路站在台上準備表演時，她的體感隨著緊張也陷入了寂靜，而江莉花走上台時，她放大的瞳孔也恢復了色彩，表示她不再害怕。這個段落除了人物關係詮釋的重要性之外，表現方式同樣也可圈可點。小路聽覺跟視覺的狀態恢復表明了她精神階段的過渡，而這同樣沒有耗費多少文字。

簡言之，大量使用表情與肢體語言是本作傳達情感的特色。技術層面上的情感依靠的是畫面。至於實際層面的情感則是體現在小路與其他人的互動中。本作的核心在於小路用自身純粹的情感去正向的牽動周遭的所有人，她與所有人的情感相互輝映進而使整個1年3班在正向的關係中共同成長。在所有的互動中表現的共同特色就是小路體察情感的能力。與家人的互動中，她在第11集將妹妹一同帶去排球集訓表明了她能對妹妹的孤單感同身受。對於同學的情感把握除了上述三位同學外當再加一例。在第9話(應)為原創回中，小路以拋接的方式協助古城智乃撿回了她珍貴的書籤。事後，她是這樣講的:

我看到抬頭望著氣球的古城同學時，就有種古城同學的心好像也快飄走了的感覺…[ix]

這種沒來由的詩化敘述恰當的描述了古城智乃失卻書籤時的精神狀態，小路能把握這點更加證實了她具有把握抽象情感的敏銳能力。曾有人說過明日小路不會讀空氣，這話說的可真沒錯。她無法讀空氣，因為她讀的是人。至於情感相互輝映則恰當的在運動會篇中表現。縱使運動會只在舞蹈的回憶中登場，仍能看到小路在每一場比賽中盡全力的將自己的支持傳達給1年3班所有的選手。除了班上同學之外，就連觀眾都有人吐槽運動十項全能的小路為何要參加拉拉隊，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當她將自己對班級的支持毫無保留的展現出來時，所有參賽的選手們都得到了正向的影響並多數奪得勝利。當小路自己參加比賽時，她全力以赴的情感也帶動整個隊伍氣勢更加強大。她在運動會整天奔波的情感付出在她表演時全數反饋回她身上。從她身上得到正向情感的同學們也願意真心的鼓舞她持續跳舞。總結來說，1年3班所有的學生全部都受到了小路情感的影響，其中許多人更是在這個影響帶動的趨勢上又相互產生不同的關係性連帶。舉例來說，第七話中受到影響的戶鹿野舞衣與蛇森生靜這對室友。在打籃球中持續挫敗的戶鹿野來關心因為練習演劇而累癱的小路時意外的得到了這樣一句話:

不過…慢慢學會原本不會的事，真的很有意思呢![x]

藉著這樣一句話讓戶鹿野明白了自己不用將學會籃球視做一項任務，她可以把籃球當作一種樂趣慢慢按部就班的學會，自己的投籃方式也從原本的三分球轉到了籃下。在這個認知上，她也鼓勵自己的室友蛇森生靜在練習承諾彈給小路聽的吉他時從基礎能掌握的開始練，進而讓她在第七話的末尾時能成功演奏一曲Cherry。兩人自身都突破了困境得到了成長，但更重要的是她們同時也成為了互相鼓勵的夥伴，這就是在小路純粹的情感中創造的新關係連帶。

最後是小路與江莉花的情感互動。江莉花對小路的重要性在動畫中實際上有著遠超出劇情之外的暗示。舉例來說，在片頭的動畫最開始時，小路臉頰上的第一道光芒是江莉花吹的泡泡帶給她的。再來，在片頭曲的歌詞中，巴哈官方的中文翻譯是「妳」，而歌詞的情境所講述的正是某個人對小路的初見。從班上每個人一起合唱這首曲子的角度或許可以說這是全班所有人的心境。然而，將歌詞的情境抽離歌手來看還是可以發現，江莉花和小路的相遇才最符合這首曲子的視角。在這之外，兩人的關係在第六集過後明顯的轉變。在第六話之前，小路與江莉花一直都是友善但距離未能拉近。在第六集小路甚至把她帶回家裡招待後，兩人已達到直呼名字的階段，直呼名字對重視人際的日本又特別是一項具標的性的關係進展。到了十一話中，江莉花已能在心中想像小路的舞蹈並在最終回中共呈無上的共演。縱使此僅是推測，但音樂性的雙人共演在東方文化的脈絡中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音樂是人用以表達情感的媒介，藉著音聲而完美的掌握對方的心情我們稱之為「知音」。更進一步來說，能完美的共演的兩人也能是夫婦，有道是琴瑟和鳴，兩人的共演在此脈絡中總要能推敲出另一層意義的。而小路對江莉花的信賴對她有著另一個重要的意義。小路的存在讓她找回了對音樂的熱情。音樂對她來說不再是為了讓爸爸高興的工具[xi]，而是真正值得享受的事物。

這兩個人的關係可以用「朋友」概括嗎?絕無可能。不論是在中文還是英文中，朋友都是一個被過度濫用的字眼。兩人的關係不論從任何角度檢視都早就超越了一般性的朋友定義。那麼，該給兩人的關係做何歸類?答案是大可不必，因為人際關係沒有名詞能夠概括。任何一個詞彙都可能描述了部分的兩人關係，但都必不等於兩人全部的關係。這一點同時也能用來詮釋本作。本作的價值就是它能被詮釋出的全部，它永遠不會是一個「日常」的標籤。其概念跟上述提及的關係解讀一般，事實上很多名詞都有辦法指涉到本作的特定部分，但這些名詞都無法涵蓋所有的意義，故而，拓展論述才有可能盡力的還原作品真正的價值。

[i] 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plot

[ii] https://akebi-chan.jp/character/?chara=akebi

[iii]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ocial_emotional_development#Understanding_others

[iv] 動畫第三話

[v] ［日］上野千鶴子，楊士堤譯，《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台北：聯合文學出版，2015），第十一章

[vi] 動畫第十話

[vii] ［日］山本七平，陳美瑛譯，《空氣之研究》，（新北：遠足出版，2021），頁47

[viii] https://en.wikipedia.org/wiki/Intrapersonal_communication#In_Literature

[ix]動畫第九話

[x] 動畫第七話

[xi] 漫畫42話

https://www.ptt.cc/bbs/C_Chat/M.1648331157.A.4C9.html

作者:李佾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