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些
向東的窗口,金黃色的光照由雲隙間灑落。
朝會進行著,全校師生集合於操場。他一人坐在教室裏,削瘦的胸膛撫上課桌,手臂支著他的頭。他的氣力難以負荷後背上不具名的疼痛,天空那道光束卻攫著他眼皮子不放,彷彿不斷傾瀉出無數不可窮盡的秘密。
神往間,風起捲落了還未發黃的葉,欒木搖晃。司令台上麥克風流向廣播的聲線作響。
「本校致力於教導學生玄思冥想,讓自我的本真在生命中成為實在。我們不再分裂、不再仰賴追尋的快感生活,虛幻的倒錯形式將終結於⋯⋯」
歷史。
受苦沒有意義。他想,那是校長大人每日言談間想鑿開的地方。
背痛持續了很長一段時日,他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想不清什麼時候會結束,偶爾他腦海中的混濁思緒會悄聲地,像是枕邊碎語一般喃喃訴說,這疼痛屬於肉身的背叛。但是,要背叛什麼呢?這朦朧的惶惑念頭無形無狀地滲入他的日日夜夜,只在夢眼中可顯。他憶起課堂上老師曾經說過,看清夢眼得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他於是使勁起身試圖擺脫疼痛,勉強挺直了腰桿,在窗子邊踱步遊走。
他問自己是不是在夢中。
放眼望去操場上的學生,或坐或臥地悠遊在青翠草皮上,悉聽校長大人充滿愛意的語言。偶爾談起了歷史,站在這距離麥克風最遙遠的窗邊,他仍能看見校長大人眼角一絲憂傷的折射。
「那是遙遠的過去。在街上,每一張面孔都沒什麼表情,那即便是最為扁平的日常底下,依然存在豐富的層次⋯⋯」
他想起校長大人是怎麼用愛把他們的恐懼消除掉的,就像愛的磁鐵,吸引著所有人。有時只是咯咯的笑著,也讓人消去心中撚惹上的塵埃。這樣的愛即是真實的教誨。
他轉向操場的另一方,往左望去,那是低年級教室的建築,建築的石柱上頭卡著一顆生鏽的鉛球。據說是二十年前,一名優秀的學生悟到了三摩地之境,忽然能夠使出超越人類所及的力量,他在操場休閒活動的時候隨手將鉛球拋上去的。
它彷彿被石柱緊緊齧合,儘管已嚴重鏽蝕,歷經過二十年的風吹雨打都未曾墜落。這二十年的概念令他感到暈眩,相較於現實彌合得均勻無縫,他更被石柱上的裂痕深深吸引,他凝視著裂口,緩緩移至裂縫末端,裂痕的盡頭指向一間教室,他偶然瞥見了另一扇窗口裡的她。
她左眼包裹著紗布,盤身而坐,曝露在外的那隻眼闔著冥思。他想起了一年一次的祝禱大會上老師曾經說的話。那是我們彼此都相信的,被光照耀的過程,進入越深處,色彩則越豐富。他見她,彷彿誤闖入了一個前所未聞的房間,便再也沒離開過。背上無名的疼痛使得他在往後的每一日晨間,陷溺於這道光景之中,儘管這種窺視同時令他自己感到嫌惡。
第一節課開始,教室的窗簾一片片拉上,老師和學生盤身圍坐成一圈,引導學生們放鬆,在沉寂與黑暗中,進入靜默的觀想。
以往簾子縫隙間晃盪的光縫,經常泛起他心中的漣漪,即使只是微微陣風吹拂著,也令他難以平復混濁飄揚的思緒。而現在背上無名的疼痛所造成的靈魂纖細,使他在班級上表現得比以往更加出色。閉眼冥思的時候,腦子裡的混沌漩渦便消融於一片虛空之中,他感受到這是最為得體的自由,自己和別人都不成阻礙。
中午放飯時,同學們不再像往常一樣看待他,疼痛在學校具有一種不潔不幸的意味。添飯的時候,負責盛飯的同學眼光避免著他,沒有人願意多吐露一句話,連例行的詢問都彷彿被壓抑了下來。他拽著身後的疼痛一步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到了午睡時間,他得獨自到保健室接受舒緩疼痛的電流療程。
在無人清醒的長廊上沒有起風,而他感到自己無法俐落的身體流著一股淺薄的驕傲。醫師告訴他,脊髓門閥已經受到控制,他腦部將不會接收到疼痛的訊息,而疼痛卻仍舊不明所以地黏著他的背,有時甚至連呼吸也作痛。這樣不可解的靈肉折騰是校內不允許發生的。
往後的幾日,他在保健室碰巧見到醫師正重新包紮她眼上的紗布,他總是刻意站在紗布的那一側,在她失了能的視線範圍裡隱藏他自己的存在,避免引起注意。
偶爾當她轉身離去時,她臉往著他臉的方向,只是一瞬間,連貫而毫無覺知的。他祈禱她沒看見他,卻又潛伏著一股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希望,希望她看見,連著後背上的疼痛也一同看進去。
在這些凡常的日子裡,他彷彿有了另外一個秘密的名字,這名字在暗中執行無人所知的活動,於空隙間探出頭來。
這一天,當他一如往常的走入保健室,卻僅僅只有校長大人在這,原來的醫師、護士都不見蹤跡。炙熱的光線滲入百葉窗打在校長身後,他鼻樑、顴骨上的陰影像是深不可見的黑。校長大人一見他就咯咯笑,消解了他的緊張與困惑,並將治療疼痛的事宜一一訴說,他細神凝聽。
「靈魂自身太常受到擾亂、太常被那些由想像所虛構出的情緒牽引和損傷,因熟練的造假而痙攣,導致以假亂真。往後,你背上的疼痛由我來負責觀察、治療,我的方式很不一樣,也更簡單,就是聊聊天。好罷?」校長大人咯咯的笑著,使人心安。
他感覺自己彷彿受了曙光照耀,以往保健室的醫師和護士似乎只把他看作一個病徵,而他感到校長大人則是把他作為一個人看待,於是他為這樣格外的關懷感到深深的歡欣與慰藉。
隔日的朝會,他背上的疼痛一如既往黏著他。
他伏在桌上動彈不得,過於削瘦而尖銳的脊椎在皮膚上凸起。他臉頰貼著冰涼的課桌,心裡頭感到一股溫潤的愉悅,嘴角不禁上揚。這愉悅並非來自於病痛變異出的調節機制,而是打從心底感受到某種關於幸福的滋味。
這滋味有一點像夢。
他恍恍惚惚地靠近窗口,向對頭教室窗口望去,卻沒再見到她,他於是有了鬆一口氣的感覺。老師在「看」的課堂上曾說,人們送出目光但並無所見,觀看抹煞了人的內在自由。他不必再為自己無法節制的窺視欲而對於自己感到更加惶惑。
「從此以後,我在閉眼冥思時腦海裡竟會浮現那塊紗布。」
校長大人莞爾一笑,泛起了心中的情趣,發出了尾聲上揚的「哦!」,抬起眉毛問道。「那是什麼樣的紗布?」
「我不堪其擾。」
「要克服某件事,可以試著描述它。一旦描述出來,我們心裡便開始克服這件事了。」語畢,校長大人咯咯的笑著。
「不過沒有關係,這得慢、得慢。」
往後的每一次朝會,他抵禦著背上的疼痛試圖將那揮之不去的光景寫下。
當他在紙上寫下「鉛球」二字以後,就再也寫不出任何一字。
紙白了好幾天,他挨著疼起身去看那石柱上的鉛球,沿著裂縫望向對面窗子裡空無一人的教室,某個什麼已不復存在的情緒席捲而來,他忽然有一種預感,鏽蝕的鉛球落下的那天準是個風平浪靜的一天,這唏噓的預感使他落下了眼淚。
也許是他從學校出生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落淚,學校畢竟是一個不允許哭泣的場合,亦或者說哭泣在此根本無可造生。過去只有曾經在「慢」的課堂上聽聞過。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死」字,講授中國古代甲骨文上出現的「死」所描摹的畫面,是一個人對著墳墓悲憫的哭泣著。在淚水中靈魂與肉體同時感受到陌生的酸楚,他不禁沉醉,使自己流下更多更多彷彿不可窮盡的眼淚。
午後,「慢」的課程即將開始,學生們進入解剖實驗室,所有人穿著齊整劃一的黑色禮服,在講台前坐成一排,寧靜中期盼著這一門最為豐富營養的課程。一盞焦灼的聚光燈打在平台上的人體模型,它的臉龐呈顯安穩祥和的樣式,老師由學生後方緩身優雅地步上講台。
「在過去,人們恐懼死亡,特別是絲毫不存精氣神的屍體。」
老師向學生們深深一鞠躬,再向後方平台上的人體模型行一鞠躬。
「於是,通過靜謐而緩慢的儀式,能夠讓原來令人反感、恐懼的屍體,化為愛的載體和生命的紐帶。因此觀看這過程,即是關於愛的覺知。」
語畢,老師緩緩地為模型的臉龐畫上粉底、腮紅、口紅、眼影,這化妝技術並不顯得嬌豔,而是呈現出深沉悠遠的妝型色彩,給人一股海洋般的感受。
一股令人不感到被拋棄的感受,他想。
「『看』的課堂上,我教導各位,凝視活人的時候,是抹煞了彼此的內在自由。而這一堂課,凝視亡者,心率會變得緩慢、血壓會變得平穩,各位內心的寧靜將會緩緩升起。」
他陶醉於老師的教誨中,同時隱忍背上的作痛,霎那間,他忽然有了一種關於生命本質的體會,和背上的疼痛一分為二,精神裡多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向度,這向度令衰老和死亡變得陌生,彷彿,一個他還不明所以的世界正在進入他、改變他。
「你說寫下去會助長你腦子裡的影像生生不息?」
「每一次冥想的時候,我再也進不去虛空的所在,影像揮之不去。我於是想再見她一面。」他比過往表現得還要更加惶惶不安的樣子。
校長問:「哦——那麼你去了嗎?」
「我來到保健室之前,刻意繞道途經那間教室,卻發現每一張面孔都不是她。這令我感到恐懼,我不願再去了。」
「何不再去找一次呢?」
「也許我怕那只是一個影子,是虛幻的。」
「沒什麼可怕的。雖然人不必是棟房子也能鬧鬼。」校長大人咯咯笑著。
「不過——有實體才有影子不是嗎?」說出這句話時,校長收斂了笑容,彷彿試探著什麼,用以一種頗有野性的眼神凝望著他。
他既深受吸引,又不經意地試圖避開那關於實體的疑問。「她就在石柱上的鉛球裂口的旁——」
「會不會其實就是我們自己造的?那個實體就是我們自己。」校長倉促地斷了他的話,流露出缺乏警慎的過度熱忱。他一時感覺到也許這是校長自己的話,他是在對自己說話。
他隱著微微顫動的雙唇咯咯地發笑。
校長大人緩和了自己的神情,吐了口氣,像是安撫他一般,娓娓道出那眼疾的原因和最後痊癒的圓滿結果。經由校長大人的講述後,他原來的心神不寧便平息了下來。他總是能從校長大人的眼神裡看見超越恐懼的光芒。
校長離開前靠近了他的耳根,細聲說道,「這裏的一切,都只是其他東西的標誌,代表著另外一件事情。一切都是預兆,沒有什麼東西是它本來的樣子。」
說完便咯咯笑地走了。而他的背疼竟莫名其妙地完好了。
隔日的朝會,他隨著同學一同前往操場參與。他仰躺在草地上享受久久未能感受的朝氣。中午放飯時,同學們不再刻意迴避他的存在,親切而友善地與他互動交流。閉眼冥思的時候,也不再出現過去窺視她的影像。從此他的生活擺脫了疼痛的纏擾,久而久之,也當忘卻了不復存在地那一切。
在一次朝會上,他坐臥於草皮直挺身子,傾聽校長大人的宣言。忽然間他聽見了一個短淺低鳴的撞擊聲,他心裡知道,那是鉛球落下的聲音。於是他悄悄地溜出了朝會,攀到了樓頂上頭。他想確認鉛球落在哪個位置,而鉛球原來的裂口會是什麼形狀。
校長在講台上的聲線不斷流出。
他攀上樓頂的石牆邊緣,俯身四處張望,卻找不到鉛球落下的蹤跡。他抬起視線凝望著裂口,那裂口不斷擴張越來越近越來越深彷彿要吞噬掉什麼。
「在過去,世界的一切都是傷害和痛苦產生的,人們的意識本身就起源于痛苦。」
他晃了晃眼,看清原來只是一時幻象。他放棄尋找,轉過身準備躍下石牆,在他腦海裡忽然閃出「鉛球」二字的時候,他憶起了他背上的疼痛。
「我們可以消融,唯一消融痛苦的方式就是拋棄自我——」
拋棄自我。
一種念頭在他心裡響起,那背上的疼痛可以承載他飛向靠近雲朵的地方。於是他向後仰躺下去,沉沉地墜入夢眼中。
有些表現平庸的學生,在操場上並不專注聽著校長演講,眼神渙散地四處瀏覽。一個身體的墜落成為他們一輩子真假難辨的映像。校方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在屍體上搭了一個帳篷。老師挑選優秀的學生,來到帳篷內上課。
「死亡是這樣一個會生長的事情。它一再的從一個不在場的現場逃亡,進入生者的記憶裡面繼續繁衍,他成為一個有生命⋯⋯」
老師講述的時候,內心暗自竊喜,這些學生未來將會成為國家的棟樑。
作者:些
每天都睡得很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