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炳南居士,法名德明,自號雪廬老人,是一位修持功深、學養無涯的佛教行者。他的弟子信眾們或將因其功業與功行,而譽之為「
金粟前身,維摩乘願」[1],對他生前及死後的一切,給予無比的崇敬[2],甚至歸諸不可思議的慈悲解脫境界;但是,亦如《印光大師永思集》[3]所云:
師之落葉歸根,悟證如何,吾人博地凡夫,皆無他心道眼,不敢妄評。……其提倡念佛,發揮道妙,自行化他,篤實修持之實行,有功淨土,足徵為乘願再來之人……
把這段話移用於追思
雪公亦頗恰當。
雪公行化世間的歲月裡,亦留下許多應機隨喜的文字,雖然他總是自謙「凡有所言,只是述古」或「縱少有心得,恐涉妄作」[4],因此隨寫隨忘,不曾在意;但此間受他隻字片言之勸化,而於佛教有少分進路的人們,卻不願這些法語吼音任其流散,於是在
雪公八十整壽當天,由他的高足弟子發起編印《雪廬述學彙稿》,內容共計八大類,分冊裝訂流通(簡稱《彙稿》)──除佛學專著外,還包括其他世間雜學如中醫、歷史、經學、法學、文學等,有此《彙稿》,我們對
雪公的生平志業與宗教成就,才有比較客觀而表裡的瞭解;
雪公也曾如一般凡夫,有種種由社會文化與個人業障所熏的結習,但他卻能在關鍵時刻,信受佛法而迴俗向真,致力於生命智慧與濟世悲願的圓成。如此堅持數十年,今雖塵緣暫了,先期往生,而法嗣遍三台,彌陀滿人耳。此則
雪公「
自信教人信,難中轉更難;大悲傳普化,真成報佛恩。」之恩澤也。
雪公可說是「
現居士身,行菩薩道」。因不曾披剃出家,而始終自稱「菩薩戒優婆塞德明李炳南」。談起個人的學佛歷程,據《寓台文存》中兩篇文字雲:自由受家庭薰習,也曾散亂地閱讀幾本佛經,而若斷若續;直到卅歲以後,才有真正信仰。先從南昌
梅擷藝學唯識,繼而學禪、學淨、學密,遍歷所有佛教行門,最後皈依
印光大師(簡稱:印老),心得決定,乃專修淨業,畢命為期,中間雖曾
親近太虛大師,且有「五段緣分」,卻不甚深入相應。因而,總攝善根機緣與悲願方便於淨土法門之自修與弘揚,有人將
雪公擬為宋之
王龍舒,清之
周安士與
彭二林,而又過之,因為
雪公不但富於著作且勞於講說,勤於自修且頻於接眾;又於同代淨土之在家大德如
丁仲祜、范古農、黃涵之等輩,聲應氣求,各有道場。
雪公於佛學既然博貫淹通、修學多門,為何冷落其他行門之同歸,而獨讚淨土之殊勝?此或出於個人性向之選擇,亦為末法根機之適應也。雪公自述皈依印老時,所得開示:
「學佛之人,必須敦倫盡分,閒邪存誠;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行化 他,同修淨業。念佛之法,宜執持名號,口念清楚、耳聽清楚,久久自得一心。不必兼修觀想,因恐不明教相,境細心粗,反而生弊。」
這些話正是印老「
真信切願、專持名號、仗佛持力、帶業往生」的一貫宗風。其偏圓得失,於佛教界曾有爭議,而
雪公則誠敬奉行,且加以理論及行動的闡揚,大致謂:「
正法時期戒律成就,象法時期禪定成就,末法時期淨土成就」,而今值末法,要想行持速得利益,只有遵從古德訓示,度量自己根器,弘揚淨土法門,其他(禪教律密)自有專家去推廣。此門的超勝在於「三根普被,利鈍全收」,何況號稱釋迦說法的起結二經《華嚴》與《法華》,對於淨土,無不讚嘆導歸。又如
楊仁山云「教崇賢首,行尚彌陀」,
倓虛大師云「教演天臺,行宗淨土」,
太虛大師云「禪律相密,皆攝入淨」[5]。這些觀點,或承自印老,而又擴充發揮,如云:「此法有正助兩行,正行是四法念佛;助行是三福五戒十善六度。如鳥雙翼,缺一不可。正行之極,能得一生補處;助行小施,就能齊家治國平天下。」[6]就這點而言,或由於所面的時局背景不同,
雪公與印老似稍有輕重緩急的小異。
印老的時代,國內外戰禍頻仍,說是因為「人心太壞,大亂之兆,好人壞人要統統遭劫。將來世界,要造成人間地獄。」所以他勸人「放下一切,加工念佛」,否則來不及。又說:「青年人宜先著實用念佛功夫,待其業消智朗,障盡福崇時,再行發揮,自可闡明佛意,宣傳宇宙。」[7]。而雪公的弘法事業,真正發展於卅八年隨孔奉祀官遷台以後,時局漸穩定,生活較富足,加上教育的普及,民眾對於佛法每要求較多的義理知識。而原本在大陸分設道場,各演宗風的高僧大德,亦頗有輾轉來台,另立門戶,佛法堪稱隆盛,彼此交映生輝,信眾多所取擇。當此之際,如印老當年宣稱「只作自了漢」[8]及提倡「一門深入,老實念佛」的方式,似不易牽引眾生,令入佛道;何況又有其他民間宗教及所謂外道,對於純正的中土佛教,或假託歪曲,或汙蔑攻擊,直是「四面楚歌,代人受過」。因而,雪公不得不略改祖訓,方便行事,先教人「發菩提心,作菩薩行」,又說:「學佛無非為了生死,法無優劣,殊途同歸,惟契理契機是用。」大原則確定後,再堅持並導歸「萬德洪名易行道,橫超三界出輪迴」的修持法。總結地說,雪公與印老對於淨土法門的觀點,在正行的決定,根本相同;唯在助行的增減,略有差異,雪公博學多聞,才藝出群,又佛理深通,行門遍參;其教示信眾,除持名念佛為速得往生、安穩可靠的日常功課外,亦隨緣為彼講經說法,兼授禪定,並強調《阿彌陀經》所云:「善根福德因緣」,認為誦經與稱名,若想開悟,必須深植善根、培修福德,並深信因果,發心為善,以此種種作增上緣,助長慧命。對於能發菩薩大願,且慧根較高的弟子信眾,雪公並不專一「持名」限制之。但最後仍歸於印老的法統:
「若求當生成就,不如但念佛名,即可遂願,待到西方極樂世界後,自然懂得念三寶,開智慧,解惑證真,圓成佛道。」
在這裡,我們似乎看到雪公某種抉擇,或由於出生儒素,親近孔學;又不曾出家,不急自了;因而對於世間現實的種種悲苦與及時拔濟,付出較多心力與關注;而對教內問題及業務拓展,較不干涉,只保持”隨喜護法”的白衣身分。因而,適度的與時代協調,而有了溫和涵容、平易通俗的風味。
以下再從印老的部分事蹟來對照雪公生平經歷,師徒之間略有傳承與志趣上的同異之處,可供參考[9]:
印老於念佛正行而外,研讀大乘經典,由是深入經藏,經路修行,理事無礙。雪公亦三藏精通,能行相應。
印老始終韜晦,不喜與人往來,亦不願人知其名字,以期晝夜彌陀,早證念佛三昧,雪公則在重慶親近太虛大師時,便曾於長安寺擔任監獄弘法工作,又於雲頂寺主持佛法演講會。隨後又各處說法結緣。遷台後,最初偶假寺廟靜室,披演梵莢,而隨即從如歸市,以弘法利生為先。
印老數閱藏而不注經,能文章而不著書,於儒有近於顏李,於釋可比於飲光也。雪公則著述頗豐,且詩文歌讚,醫史經子,無所不有。
印老為文,不只佛理精邃,即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五倫八德等,儒門經世之道,不背於淨業三福者,亦發揮盡致,文義典雅。雪公原本業儒,於周孔之教,沉浸尤深,故以儒學作為勸修之方便,頗收實效。即後來於各階層弘法接引時,亦多開講國學常識、論語研讀等課程,以示儒釋二家,不必扞格。
印老耳提面命,開導學人,本諸經論,流自肺腑,不離因果,不設虛文。應折伏者,禪宿儒魁,或遭呵斥;即達官顯臣,絕無假借。應攝受者,後生末學,未嘗拒卻。縱農夫僕婦,亦與優容。一種平懷,三根普利;情無適莫,唯理事依。雪公亦言皆有據,頗為斟酌,不敢騁辯取快,妄語造業。攝受眾生,無所分別有教無類,唯於折服外界時,或因身為居士,而態度較溫和。
印老不拘貴賤賢愚、男女老幼,凡有請益。必以「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因果報應,生死輪迴」之實事實理,諄諄啟迪……。進以真為生死,發菩提心,信願念佛,求生西方之要道,教人切實奉行……。隨深通宗教,從不談玄說妙,必使人人皆知而能行。雪公秉承此種風格,善以譬喻故事,為眾說法,令生警惕與取捨。又印行流通各種勸化小冊,如念佛感應、六道輪迴、戒淫拔苦、戒殺放生、功過自知等,廣收行善止惡之現效。但另又開設「內典研究班」,專取慧根青年,鑽研經藏、鍛鍊辯才,學為講師,精持靜戒,以為將來弘教護法之儲備。
印老儉以自奉,厚以待人,凡善男信女,供養香敬,悉皆待人廣種福田,用於流通經籍與救濟飢貧。雪公亦以出家人規矩自律,凡起居日用,極度簡化;淨世蕭然,不蓄雜物。所有信眾捐獻及授課所得,皆轉用於佛門功德與社會慈善之事。
印老故不喜眷屬,故無出家髠徒,然渴仰親近,迭承訓誨,深沾法益,在家二眾,不可勝數。雪公隨未出家,亦無妻子之累。對於三寶僧眾,極為恭敬,四事供養,護持威儀。而全副心力則用於接引俗眾,各種方便,親近教誨,如母撫子。
以上八項,可說是印老與雪公前後傳承,互相輝映之處。但雪公除緜密精進,剋期取證之自修功課外,更秉持儒者入世之襟懷,積極主動的投身於弘法利生的事業,甚至視此為菩薩行的急務,應先於個人的得度。並且,他是以開放的心態,順應世間的需要而行法施,卻不限於佛教的觀點向民眾推銷信仰。在大陸時期,就常對民眾公開宣講佛法,來台後更全面展開濟世的行動。這可分為「弘法」與「利生」兩方面,前者為:創立臺中佛教蓮社及慈光圖書館,以此為主要宣化道場,而附設「菩提樹雜誌社」、「明倫月刊社」、「青蓮出版社」,發行刊物,流通經書,以通俗文字向社會說法。其宗旨大致有五:提倡淨土、勸導持戒、宣揚大乘教義、和平維護正法、灌輸愛國思想。雪公本人在雜誌中特闢「答問」欄,向讀者解答各類佛學問題。問者隨猥瑣支離,雪公必委曲詳盡,務釋其疑,不憚其煩。又,由這文字道場經手流通的書刊,不下數十種,除阿彌陀經、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淨土指歸集、龍舒淨土文、念佛法要,印光大師嘉言、文鈔、法語、戒殺放生文等,這類淨土經論,並其他如大乘起信論義記、百法名門論、八識規矩頌、佛法導論等佛書之外,也印行某些民間善書如:戒淫拔苦集、太上感應篇、了凡四訓、自知錄、人鑒、常禮舉要等。真可說三教並闡,雅俗共修。至於「利生」方面,則辦有慈光托兒所、育幼院、菩提醫院、救濟院等。這些事業逐漸擴展其濟度範圍,終致從台灣遠及港澳南洋各地,無不知有「李老師」者,而「公於各慈濟機構,一一精心擘劃,務底於成。逮規矩既備,則轉付他人主持,於己若無所與者。而惟以講經說法為事。」[10]
雪公的講經說法,為適應聽眾的職業與根基,則分別在各地,定時舉行。最著名且持久的是每週三晚間,在慈光圖書館講《華嚴經》,歷經十餘年……。另外,為有效培養大專青年的佛學基礎,辦有不定期的「明倫國學講座」及「暑假佛學講習班」,這是較具規模且計畫周詳的密集教學。所開課程大抵是:阿彌陀經、十四講表、十善業道經、八大人覺經、無量壽經四十八願、華嚴經普賢行願品、心經、勸發菩提心文、法句譬喻經、法要研究及論語等。除雪公本人宣說外,又延聘各地高僧居士,共同主持。講習期間,所有學員,供給膳宿,集體作息,皆有規矩;聚會修學,耳濡目染;務必作到身心俱佛,徹底清淨。結業時並舉辦考試及皈依等儀式。這類講習會,標舉「四為」:為求學問、為求解脫、為轉移汙俗、為弘護正法;「三不」:不以佛法受人利用、不藉佛法貪圖名利、不昧佛法同流合汙。在這兩大原則培植下的佛學青年,將必是功德無量的。
雪公以白衣受戒,不曾出家。且因幼年業儒,廣及雜學;後又以公務員身分,為孔奉祀官德成的秘書,乃於周孔遺教及傳統詩歌,皆能博覽精取,有得於心。中年皈佛後,遂融通儒釋,深基義理。在創立慈光圖書館時,曾主張:欲改善世道風俗,必須「儒齊以理,佛攻其心」;又發明明倫月刊,其題明乃取佛學「五明」與儒學「五倫」,欲人兼具儒佛素養。至於雪公個人的學術才情,據其弟子云:「以禮樂接儒生、詩接風人、歧黃接醫術、史接通才。」足見其博學多能,廣設方便。傳世作品中,除佛教文字外,最為學者稱道的應是《雪廬詩集》五卷,包括燹餘稿、蜀道吟、還京草、發陳別錄、浮海集。雪公之深於詩道,除創作不輟外,另編有《吟誦常則》、《詩階述唐》二書,作為大專詩學教材。民國二十年間,呂鴻陞序其詩稿云:
歷下李君炳南,豪雋士也,雄於酒,好劍術,尤邃金石學。官於莒,莒迭遭兵燹,排難解紛,久有魯仲連之稱。詩學社而又枕饋太白者有年。平日自遣及友朋唱酬,不喜律而好古,不好詠物小品而多針砭世道及痌瘝家國之什。一旦與會淋漓,其意之玄,情之悃,字句之峭,格之懿且古,氣之恣肆排奡,批卻導竅,弸中彪外,洵有所謂下筆如有神者。[11]
這段序文,論詩又及人,有助於瞭解雪公的詩歌成就。但更重要的是,我們看到年輕時代的雪公,亦儒亦俠的性格,一派天真豪放,關懷世情。而皈佛受戒後,則以儒佛相濟的功夫,漸趨細密收斂,而化為慈悲喜捨的菩薩心行。
筆者曾在大學期間旁聽雪公的「詩選」課,又曾參加1976年由台中蓮社主辦的「大專青年暑假佛學研習班」,得以親沐雪公風采。每次上課,總被弟子信眾左右趨隨,雪公則布衣布鞋,健步如飛,上臺禮畢,紙扇頻搖,聲若洪鐘,神態雍閑;即使天氣悶熱,亦不大休息飲水。講課時,妙語傾注,如雨天華,一首唐人五絕,可以說足十小時,特別精於聲律而能發揮意境,頗令學人驚喜淡遠。又常勉勵學人以精進行持,作「伏惑」功夫,起心動念,不可放逸,因而其及門弟子每多恂謹戒慎,不苟言笑,而雪公則優遊其間,超然自在,無拘無礙矣。
後記:淨土宗每一代祖師與大德,生於不同時世、善觀不同因緣、適應不同根機、施設不同教法,可說是各別努力為佛法,各度有緣之眾生,其辛勞與功德,令後人仰敬、緬懷;但也多少受限於當代之環境與人事,而難免於大醇小疵,不盡如意;尤其是曇鸞→道綽→善導三位祖師血脈傳承的純正淨土宗,曾因文獻散失於中土,而被其他諸宗教理所混融與掩蓋,千餘年來,為數甚多的念佛人,或雜修雜行而不正、或疑自疑他而不安,以至於用功多而收效少,乃至於畏其難而退失,雖然是共業眾生之不幸,亦由於所說之教與念佛之機不相應,因而錯失了本願救度的強緣。時至今日,善導大師的著作與思想,重新顯揚於華人世界,念佛人即可依其指引而順入「本願稱名、凡夫入報,平生業成、現生不退」的信心與行持,歡喜踴躍、無疑無慮的的稱念「南無阿彌陀佛」,完全領受阿彌陀佛平等、無條件迴施眾生的「現當二益」一切功德,這才是阿彌陀佛所呼喚、念佛眾生所盼望的淨土法門。
[3]李圓淨《印光大師嘉言錄》
[4] 《彙稿》之八,《寓台文存》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講義再版序
[5] 《彙編》之三,《弘護小品彙存:叩鳴集》
[6] 《叩鳴集》
[7] 《寓台文存》及李編《嘉言錄》
[8] 李編《嘉言錄》印老自序
[9] 以下之對照,若有不當之處,乃筆者個人之感想,尚祈不吝指正。
[10] 《彙稿》蔡運辰序
[11]見《彙稿》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