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雞蛋、馬鈴薯

第二次跟大家講故事，今天的題目是〈香蕉、雞蛋、馬鈴薯〉──

（一）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運氣，才能讓一個人從美容店裡享受按摩，變成兩眼昏花地坐在眼科診所？

因為動不動一個小時要價七八十塊加幣再打百分之十三的稅，佩姫每兩個月才利用公司福利去行一次按摩治療，紓解自己長年的全身酸痛。佩姬今天中午左右又去了，不過是第三次。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在燈光幽暗的房間和飄渺的心靈音樂中，佩姬脫下的眼鏡從椅子上掉到了地毯上，竟被按摩師不偏不倚地踩中，拍嚓一聲，眼鏡斷成兩半。「對不起！對不起！我賠給妳。」按摩師滿懷歉意地說。

「啊──我就那副老眼鏡！」佩姬雖然心急但心腸軟，「你沒近視，可能不知道配一付新的要五六百，這樣你一天辛苦掙的錢不就全泡湯了還要倒貼？」於是建議按摩師問問老闆娘怎麼辦。

年輕時定是金髮尤物的老闆娘對佩姬這位新會員反倒大方，親自領著她走到同條街上南面的一家眼鏡店去，要那老闆「好好照顧一下」佩姬。

電話詢問了一下佩姬的員工福利細則，眼鏡店老闆推薦一副半方框、半藍半咖啡色的眼鏡架，說明保險將支付一百五十塊，剩下的打折後會去跟美容按摩店老闆娘要錢，讓佩姬鬆了一口氣。至於鏡片度數，帶著歐陸口音的老闆又建議她到北面一點的列治文街右轉的「白眼科」去驗光。

這回，大近視佩姬自己一個人走在熟悉的多倫多賈弗士街上，沒戴眼鏡感覺倒像在迷霧中摸索，一歩歩地走到了白眼科，坐著等醫師。

不久，一個穿白袍、個頭非常矮小的男子拿著一個板子、板子上夾了一張紙、低著頭走了出來叫道：「佩姬．葛達德──」這名男子就是白醫師。候診室裡就佩姬一個人，聽見自己的名字，她很自然地站起身來。

「妳是佩姬．葛達德？」

「是，我是。」

「喔！」醫師抬頭看見她脫口說，「我剛看妳的名字還想說會是個高大的白人女士。妳聽過吧，有首老歌叫〈佩姬．蘇〉……」

「我貫夫姓。之前在家鄉台灣就取了英文名字『佩姬』。」兩人邊講邊走進驗光室，面對面在機器前坐定，佩姬看清楚醫師袍子上繡著名字，英文拼音叫「尚．白」。

醫師這時又問：「妳怎麼不用中文名字？」

面對這名華裔醫師，她放心地解釋：「我剛來多倫多是用中文名字，投履歷都石沈大海。也不是為了取得英文姓氏，但我後來跟白人結婚，就貫夫姓，你猜怎著？電話就開始響了，面試機會也跟著來，工作就有了，從席爾思百貨打工，到前年開幕的加拿大雷普利水族館做銷售，現在做的是火車客服。」

白醫師聽了回應：「不意外。我的父母從香港移民來，發展就很受限制。」

「那你會講中文嗎？」佩姬反問。

「我們家說粵語。我的大哥會聽也會說，我二哥的話只會聽，我的話在這裡出生，比較加拿大，就是人家說的『香蕉』，回香港探望親戚對我來說是去度假，而且他們也會跟我說英文。」醫師不假思索地邊說邊調整儀器高度，繼續說：「你先生說中文嗎？」

「不說，他連我煮的飯都不吃；我也不愛他們『白男孩的食物』，所以我們就各自開火……」佩姬雙眼對準鏡筒，裡頭先是黑漆漆，接著左右各見一個熱氣球圖像，一會兒清楚、一會兒又糊了，重覆幾次，驗光就搞定了。

診所助理已經查好，佩姬這次費用保險全額給付。大概是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佩姬居然開始胡思亂想──自己不是香蕉，但是不是像外白內黃的雞蛋？硬硬的殻太薄、經不起手滑一打就破……

（二）

下午四點多，佩姬提早五分鐘到聯合車站，今天上晚班，跟小自己六歲的CBC (Canadian Born Chinese)同事魏乃傑一起當班。「佩姬．葛達德」和「乃傑．魏」是全體六十名員工唯二的華人面孔，但只看名單不看人，人人都以為只有魏乃傑一個華人。

乃傑在加拿大出生、多倫多大學經濟系畢業，白天還在銀行上班，對投資理財很在行，方形臉加小眼睛，又因為注重美白和髮型且天天健身，即使身高只有五呎七，看來也挺帥氣。

魏乃傑的父母也是香港移民，會說粵語，還有個有錢的舅舅住台灣，所以對台灣來的佩姬特別好。看著佩姬常常工作十小時從頭站到尾，這天晚上他終於說真話：「妳不要幹得這麼賣力，人人（偷懶）都想著反正有佩姬在。」

佩姬覺得有點冤枉，說：「人家付我薪水，我就得辦事。」

乃傑不是不講理，可是他又說：「妳得放棄在台灣的所學，重新學（這裡的方式）……在這裡，公司都有規章和制度，員工被請來就（只）是執行業務。」這讓佩姬聽了有點吃驚。因為，在台灣，哪個企業不愛員工賣命？她又自詡，因為不斷上進，才抅上專業技術移民條件來到加拿大──難道努力不是成功的不二法門？

「跟妳坦白吧，就算工作認真，公司也是不會提拔華人女性的啦！」

乃傑這句話直接刺進佩姬的心坎裡。因為已經做媽媽的珮姬先前在水族館紀念品部打工，年紀整整比部門的一票學生大了十五歲以上，但她收銀手腳卻很快，且常常自動加班到深夜，想以工作成效爭取全職，升遷過程卻有著莫名的阻力。於是她客客氣氣地去問人資經理，竟被酸說：「有些人連英文都講不好，恐怕只能做清潔。」

珮姬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直髮恰恰過了耳際、總是戴著珍珠項鍊的白人人資經理的嘴臉。但是珮姬就像打不死的蟑螂，最後終於爭取到領班的職位，卻還是高興不起來，因為薪水據說是那專科沒畢業、剛過單身三十歲生日的部門白人女經理的一半都不到，一個月稅前只領二千二，根本不夠養家，氣得佩姬後來自己開禮品店去……

「努力要用對地方！」佩姬回過神。乃傑交叉的雙手從胸前滑下改成插腰說，「妳想想嘛，妳在田裡要加倍耕耘嗎？不用。農作物時間到了自己會開花結果，所以很多事不是靠努力，是要時間。妳應該多學學這裡的文化，工作該『休息』就休息。」

這麼說來在華人看來是偷懶，對白人來說確是適當地休息！？觀念顛覆讓她啞口無言，神情變得有些沮喪。

聰明的乃傑口氣溫和下來，轉了話鋒：「其實我很佩服妳。在我銀行服務的客戶裡，很多都來這裡二三十年了，還是不會英文，所以必需來找我，鞏固了我的工作，讓我成了全行業績最好的理財專員。我知道，他們都是年紀比較大（才移民），英文對亞洲人來說也真的很難。所以，妳一個人單打獨鬥走出了華人文化小圈子，打進主流真的很不簡單。」

「他們（華人老移民）大部份都是好人，來到加拿大卻因為語文仍限縮在中國城裡，缺乏跟外界互動和交流，所有的苦難都只能忍下去……」說著說著，乃傑義憤填膺起來，「這是為什麼我講話總是很衝、很大聲。我不想讓（白）人以為所有黃皮膚的都好欺負！」

佩姬這才明白，原來在公司主管和同事間風評桀驁不馴的乃傑，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反抗華人移民遭到的不公不義。

這晚八點、半小時的工作用餐時間，佩姬吃的是從家裡烤好帶來的馬鈴薯，將之微波後用刀子把土色的皮切開，再用叉子把金色的馬鈴薯肉挖鬆，放進黃黃的奶油塊，還算可口。飲料是苦苦的無糖咖啡，因為佩姬還得撐到凌晨一點半車站打烊，再走半小時的路回家。

註：一、加拿大雷普利水族館於二零一三年十月十六日正式開幕，成為多倫多知名觀光旅遊與教育休閒去處之一。二、「白男孩的食物」一般意指披蕯、漢堡等洋食。三、更多精彩故事篇章，請鎖定《加拿大鐵女手札 I 台灣移民生活思聞錄》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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