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男孩戰戰兢兢地走進姐姐房間,深吸了口氣正準備開口解釋,卻隨即被她所制止。這個舉動使男孩內心受到震撼,以為情勢比他預期得還糟。他滿懷恐懼等姐姐開口,但,她不僅不追究花圃慘案,更將作業本遞還。男孩順手翻開,發現內頁已寫滿了答案,甚至還刻意模仿了他總是胡亂塗改的書寫風格。接著,K看見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後說:「別太逞強。他不是有意的。」
男孩聽完先是愣住,緊接著,當他看見倉鼠從上衣口袋裡掙扎而出,奔向一個盛裝著穀料的容器,立即明白後陽台發生的一切絕非意外,隨之卻也聽懂了她話中的用意。他看著她蹲下身用手指逗弄鼠,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讓眼角餘光所瞄見的畫面轉去了注意力:一隻白色蝸牛從她上衣兜帽中爬出。姐姐側過臉,反手抓住了蝸牛的背殼,將牠取下置放在地板。在蝸牛小心翼翼探出殼的同時,倉鼠仍然奮力地往食囊中塞入穀料。男孩更加狐疑,想著她何時有了豢養寵物的嗜好。但,更令他感到奇怪的事情,是那隻白色蝸牛。
然而,就在他措手不及的瞬間,姐姐將鼓脹著食囊的倉鼠放入一個紙盒,並且遞給了他,然後說:「其實,你並不討厭吧。」
於是,男孩K就這樣莫名接收了淡黃色的倉鼠。哭笑不得的他,回到房間後,憑著印象找出一個生了灰的飼育籠,裡頭還有隻破舊褪色的倉鼠玩偶。他十分仔細地將飼育籠清潔整理過,再用隔板改造了內部空間,最後,底層鋪上了碎布,好讓倉鼠能夠舒適地窩在新居中。男孩K.梵托一邊打造著鼠窩,一邊抗拒去回想。他知道姐姐用意為何,也知道自己不該鑽牛角尖,但,當時沒能解決的情緒,終究還是在那,並且造成了棘手的問題。隨後,男孩就落入了頭腦的運作陷阱中。因為,他越是抗拒去回想,他就越是清楚想起將所有情節中的細枝末節。然而,那終究是對段令人不太開心的兒時回憶。
在梵托三兄妹的孩提歲月,他們一度著迷於這座星球上所能孕育出的豐盛物種。那些為了在不同生態及氣候中生存下來,而在身體結構或繁衍模式,有了無數演化差異的多元生物,對正值發育成長中的他們而言,正好是一扇用以展現世界那奧妙力量的絕佳大門。於是,他們的母親順應了情況,在她眾多藏書裡頭,找出一套有著童趣繪法又不因此失真,極具教育意涵的生物圖鑑。三兄妹滿懷欣喜地收下了圖鑑,在吵吵鬧鬧的口舌爭執中,好不容易才將套書依各自想法進行了分配。隨後,當他們各自翻起了手上的書頁,就立刻讓內頁那些展現物種各自特色的童趣圖像及介紹所吸引。同時,也讓一向吵鬧的梵托家,有了難能可貴的安寧時光。
就在他們的母親享受著那套圖鑑所帶來的額外好處,心中猜想這樣的閒暇狀態會維持多久時,事情就忽然迎來了方向相反的發展。因為,對那個階段的孩童來說,他們體內所蘊藏著的精力無窮,是無法只以單一角度去認知世界的。與之同時,一股動物模仿的遊戲狂潮,就在有著最為豐盛精力的男孩K的發想與推動下,來勢洶洶地湧入了他們的生活。
在男孩K.梵托的建議裡,他們先是嘗試模仿聲音,進而裝起怪腔並隨性嘶吼,試圖揣摩物種與物種之間的交流對話。然而,當他們異想天開地想把動物模式套進梵托家的日常對話時,他們立即領悟到若是想要順利溝通,不光靠語言,還得加入動作和神情,以及那缺一不可的內心真誠。最後,他們最後不約而同地選擇拋去僵化的人性限制,奔放心中無窮的想像力跟創造力,發出聽起來已然非真實動物的吼叫聲。若真要說,那其實更像是他們內在深處,與生俱來且獨具文法特色的靈魂的語言。
就這樣,在那遊戲浪潮的巔峰時候,總是可見三名孩童此起彼落吼著獸聲,在寬大的家屋中到處追逐。藉由想像力的無限發揮,他們甚至將位在華廈高樓層的寓所,從整棟建築中獨立出來,當成了飄浮在朗朗晴空中的熱帶雨林,從而在其中攀爬玩耍,舉行專屬雨林動物間的遊戲和競賽。他們會輪流擔任評審員,以肢體表達和聲線營造為主要依據,隨之參考擬真程度與創新比例,再綜合當天個人的情緒,以得到顯然毫不客觀的排名順序。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們不厭其煩地持續著遊戲,展現出的高昂情緒與繽紛想像以梵托寓所為圓心,逐漸擴散四溢,滋養著那幻想中的雨林,使盤結錯雜的根系朝外擴張,讓原先只存在於三人默契間的想像,差點跨越界線,讓現實中的其他人給察覺。
因為,越來越多的社區住戶開始討論著,關於一座神秘且隱形的熱帶森林,會在每個陽光正盛的午後,飄浮在某個特定方向半空中的謠言。他們說,只要停下腳步仔細地聽,就會聽見空中傳來各種動物的吼叫聲,有時甚至連茂密林葉間的細微摩擦聲都一清二楚。
然而,就在社區管委會為此張貼公告,請社區住戶避免於道路上張望,以減少交通意外,謠言更為盛囂塵上的隔天,本來就不存在的雨林不在了,再也沒有人能聽見那據說可以將靈魂穿透且淚流滿面的生物吼聲,謠言也就因此漸漸在人們的心中被淡忘。
張貼公告的那天,正好是男孩K.梵托與他雙胞胎姐姐的生日。而早些天的傍晚,他們的父親,克里什那滿身疲倦地回到了家。他拖著沉重的身軀,如同一隻木然且失去感受的巨獸,粗魯地坐上客廳沙發。他望著懸掛牆上的一幀畫,上頭繪有一座平凡無奇的孤島,島上腹地不大,讓一座小山丘佔去大多數的空間。畫作來自赤道附近,一位住在由眾多小島組成的海島城市中,被當地政府公認最有藝術天分的畫家。而畫作是他當年籌備婚禮時,特地請畫家構思的創作作品。
畫家。克里什那心底暗自嘲諷。
每當他看向那幅牆上的畫作,心中都會浮出藐視。因為,最後那據說有天份的畫家用將近一年的時間,才完成這幅取名為《世界》的作品。畫面有高達三分之二以上的部分是海洋,而那座平凡無奇的小島被繪製在中間偏左些的位置。若靠近去看,會發現島上的小丘邊有個貌似懸崖的突起,有個女子像是要擁抱迎面而來的海風般面向汪洋廣張開手。
「哼。畫家。」他說。
他隨即想起了些什麼,於是把雙胞胎喊至眼前,問起他們各自喜好的動物。
X.梵托說:「你知道的。」
他微點著頭,看著女兒忽然起身,隨後模仿起象在荒原獨自行走的姿態與吼聲。她在舉手投足間有著相當的自信,綠色眼珠中更是閃爍出獨特的光芒。他看向他的女兒,想著她的聰穎跟懂事,回想那些試圖擺脫,不願為人所知的過往人生,才赫然明白作為父母與身為子女之間的差別。於是,他罕見有了懊悔,心中暗自希冀那注定會來到的,永遠都不要到來。
我只要他們能平安長大就好。他想。
然而,他的小兒子,K.梵托,忽然開口插進來的回答,立刻將空氣間原有的詩意與他難得的懊悔情緒破壞殆盡。克里什那聽完,神情除了疲憊又多了些怒氣。
克里什那以嚴肅的眼光看向男孩,問:「倉鼠?」
「嗯!」K點著頭。
他一手奪過男孩手中的圖鑑,隨意翻起內頁,試圖引導眼前的小兒子做出更加符合身份的選擇。
「就倉鼠!」K.梵托說。
父親克里什那看著眼前與自己輪廓相似的小小臉蛋,想起過去的自己也曾如此古怪。他無可奈何,只好嘆了口氣。但,有別於女兒,他選擇了全然不同的態度去回應。因為,他清楚那執拗性格會引來多大的麻煩,而讓孩子們面對那些痛苦,是他所不樂見的。
「好吧,別後悔。」他最後對著他說。
生日當天,女孩得到與她個頭差不多高的公象玩偶。男孩則拿到一隻在市集隨處可見的倉鼠玩偶。K.梵托欣喜若狂並視其為珍寶,因為他自幼從未得到父親的肯定,何況是專屬於他個人的禮物。那天後來,男孩不僅主動幫忙起家事,過程中甚至洋溢著愉快心情。他甚至拉著哥哥姐姐,趁著母親在醫院值班,父親外出之際,聯手舉辦了一場超大型的雨林慶生派對,甚至為了加進音樂元素,把家中所有能敲打的物品都翻了出來,讓吵鬧的聲量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在男孩好心情的推波助瀾下,活動的熱烈氛圍漸漸抵達巔峰,隨後卻在一陣逃竄與錯愕中結束。因為,男孩讓興奮沖昏了頭,誤判了情事,沒留意到家中最不該惹,有著嚴重起床氣的父親克里什那根本沒出外,而是在房間裡熟睡。
隔天,他們的父親繃著陰沉的神情,走進當時男孩K與哥哥T同住的房間,將裝有倉鼠的黑色飼育籠交到哥哥T.梵托的手上。他說他在市中心路旁的寵物中心看到一窩倉鼠幼鼠,想到那些吵鬧以久的遊戲,決定讓他們體會當父母的辛苦。接著,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男孩一眼,沒多說些什麼就轉身離開。
男孩K與生俱來的敏感天性,從父親看向他的那一個眼神中,意識到許多他不願去面對的複雜情緒。於是,男孩獨自坐在書桌前,低著頭,手上把玩著那隻倉鼠玩偶,才留意到沒被撕去的市集標籤。K.梵托遲疑了一下,帶著憤怒將玩偶扔往床鋪,一個人獨自生著悶氣。
如今,回想起幼時那段記憶的K.梵托,對當時父親投射來的眼神,仍然餘悸猶存。但,終究如同姐姐所說的,擁有一隻倉鼠作為陪伴是他從沒忘掉的想望。只是,在那看似簡單的願望中,包含了過多絕非必要的情緒與失落。而引起他內心風暴般情緒的人,有他的父親,也有他的哥哥……
坐在地面,垂著頭,像隻席地而坐的象的K.梵托就這樣陷在那些揮之不去的風暴中,久久無法回復意識,直到他感受到他垂放在地上的手掌間,不斷傳來的刮刺感。他回到現實,眼神聚焦看去,發現是他的室友,那隻淡黃色的倉鼠。鼠抬起頭,看著男孩。那圓滾眼珠彷彿有著安慰的功效,使他暫時放下了內心種種不願處理的情緒。男孩突然覺得一陣飢餓,忽然想起身走出房門,接受哥哥的道歉,接著大快朵頤。
正當他這麼想時,背後傳來迅速且著急的敲門聲。
K.梵托的執拗在這不該認真的時候起了作用。於是,他打消了方才的念頭,決心繼續坐在那,儘管他身體以可怕的飢餓感抗議,儘管那敲門聲如槌般,一聲又一聲地將懊悔敲進心裡,敲進那早已傷痕累累又斑駁不堪的歪斜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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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