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屋的面貌不斷變化更新,我們把各種傢俱物件和生活的軌跡帶進來,屋主先前的修繕則是賦予祂能夠跟我們相處的新身體。雖說是七十年的老房子,但其實在整修之後,還辨認得出真有七十年的部件寥寥無幾。我時常覺得,祂就像是一個幾近凋零的老前輩再度回春,屋主的修繕賦予祂新的壽命可以再次活著,我們住進來則是實際帶著祂一起體驗新的生活。而這些來來去去的物件乃至花草蟲鳥等生命,好像當中代謝更迭的細胞一般,各以自己的時空量度、維度和態度參與著這一段人生。
有時候,我似乎能放空自我,將感官的邊界擴充蔓延出去,投射到整間屋子的範圍,進入一種共感冥想的狀態,感受著誰在外頭廚房做菜,誰在書房敲著鍵盤,誰又在和室或客廳躺著放懶。這感覺像是站樁或打坐行至意識深處之時,感受得到身體裡細微的細胞、血液流動的狀態,不過是放大版本。但很多時候,我像在台北任何的咖啡廳或水泥大樓裡沒兩樣,窩著身體,把精神都投入到手機或電腦螢幕裡,任憑螢幕藍光燒灼著雙眼。
這次又是Y的驚呼劃開了新事件,廚房水泥牆壁上的鐵甲蛹老大破繭而出了!那天風很大,新生的鳳蝶還在一邊努力展開尚未乾燥的翅膀、伸縮著口器,一邊適應著強風吹拂,整個翅膀連同身軀都只能被吹得歪斜地貼在一側,想努力站穩,意識卻還在和隔世誕生的恍惚暈眩感跳恰恰。
太美了!我和Y因生活瑣事而停擺許久、因誤殺蟲蛹而攣縮麻木的心,那單純對生命的美而讚嘆的心,又再次噗通跳了起來。生命泉源的多巴胺從這顆再次活起來的心被打入全身,血液和細胞逕自代替著眼前還在暈眩恍神的鳳蝶跳著舞。我們拿手機拍了半晌,拍不出那生命的喜悅和重生後的蹣跚。在鐵甲蛹老大停止變色時,我們也漸漸停止了用手機拍照記錄的行為,現在蛹已是一層薄薄的空膜。那是腦中漂浮已久的夢想真實活現眼前的震撼,在自我的意識中幾乎要忘記它,但卻明白它生生世世、無時無刻無處上演著,真的在眼前經歷時,那莫名的喜悅和感動早已蓋過重播千萬遍的既視感,「Déjà vu」來自夢中還是前世早已無關緊要。
我們錯過她破蛹而出的瞬間,仍體驗到了無上的感動和喜悅,但接著又錯過她振翅飛起的瞬間,而我們都已心滿意足。那時我在客廳滑著手機,偶然想起往外一望,她已不在了。飛向哪?都好,祝福她也祝福我們自己,感謝這間老屋和這段時光。因為瑣碎的雜事、懶散的原欲、生存的機械動力而錯過這些感動的瞬間,可能就是我的劇本,不過那些腦中想像的激情畫面也只是心智又一次劃下的圖像陷阱吧?也許不需要真的見到它們,就可以將自我消融其中,就像台灣新影中的關鍵事件總不常在鏡頭之內,但透過其他平淡的長鏡頭,我們卻早已掉入那個時空的生活之中了。
秋天真的來了!寒露即將到了尾聲,趕在霜降來臨前一天的晚餐,我們吃了炸南瓜和筍湯。有從鹿港早市買來的食材,還有在跳蚤市場撿到的便宜生鐵鍋,廚房整個活了起來。不久,當我們都要忘記檸檬樹曾經的盛況的時候,上頭又悄悄陸續有了兩、三隻的黑色小幼蟲。牠們在秋天長得慢了許多,很久才轉成肥肥的綠毛蟲,而手足也同樣莫名地在夜裡消失。我們的觀察也不那麼刻意為之了,中間經歷了幫檸檬樹換盆的大搬家,上頭的小傢伙不知道嚇到沒有。
某一天,Y又在更遠的紅磚牆上發現了一顆只剩下殘留薄膜的蛹殼。生命自顧自地死亡與重生,我們的關注多麼無足輕重呀!喜悅與悲哀,自溺或超脫,可能都只是我們渺小有限的感官和腦袋裡,每個起起伏伏又不自覺的當下,自我無意識中默然選擇的際遇吧?
而秋天是來了,選舉也近了,晚上坐在客廳的我們,和外面只隔著整片的落地玻璃門,前院外就是敞開的大門,不時被各個候選人「打擾」。永遠不敗的復古經典「Old School」美學,大概就是台灣大小鄉鎮、街巷裡的競選場景。看著面貌性格各異卻遵循著同樣社會模式、極盡展現自己的候選人們,就像是枝葉上一隻隻大啖增長的毛蟲,只是這人類生態中的美學,是不是必定得要有如此複雜的過程,才能得到宏觀超脫的心智去欣賞?看著檸檬樹枝葉殘缺不全、在陽光與風中輕輕搖晃的光影,多年前在政大「末梢的枝葉」展覽中直映入我內心的字句,又如葉影晃出腦海:
「末梢的枝葉是離太陽最為接近的位置,清晨的日出,最先接觸到新鮮陽光的部位,亦是揮別日落最後餘溫的地方;末梢的枝葉是古老雄鷹最為首選築居處,亦是幼應學會飛翔的起點。鳳蝶乘著微微的風,越過,吸著空氣中,晨星遺留的露珠,末梢枝葉上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