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1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靈感的消逝與緣起:《棲居在溪源之上》創作自述

文/Cicada作曲、鋼琴手江致潔

2019年末發行專輯《走入有霧的森林》之後,很快碰上越來越嚴峻的疫情,許多演出都暫緩了,Cicada也進入內部重整的階段。
在這段沉潛時期,我一直在想,下一步該往哪裡走呢?Cicada寫過海、動物、山,如果再次以山為主題,繼續寫另一座山的日出、日落,雖然那依舊是登山的魔幻時刻,但在音樂形式上可能陷入自我重複。這樣的迷惘有點像2013年發行《邊境消逝》後的狀態,當很用力地說完想說的話後,突然不知道接下來還能說什麼。後來,是在初學潛水時,才找到新的方向。所以我想,答案也許還是在自然中吧,於是繼續爬山,等待被召喚的時刻降臨。

丹大溪源的啟發
尋找靈感的過程中,有個念頭一直存在腦中:想用一張專輯描繪「在山上待了長長的日子」。不過究竟是去哪裡、多久才算是長?都還是模糊不清的。直到2020年末,誤打誤撞走了一趟南三段行程。在那之前,我還不太有長天數縱走的經驗,因此在走上裡門山,初見遼闊的「丹大溪源」時,真的非常感動。當時詢問嚮導:「所以溪的源頭是哪裡呢?」我以為會是一座湖或有具體範圍,沒想到嚮導說:「妳現在看到的整片谷地都是溪的源頭啊。」
那一刻令我深受啟發,在下切前往營地的路上,梳理腦中這些思緒的脈絡──這片谷地中隨著季節顯現或消逝的伏流,都是可能構成這座溪的源頭;這象徵著目的性、方向性的消弭,朝向另一種多元發展的可能性。我連結到過往讀過關於女性主義、陰性的概念,包括流體、無邊界,還有透過談觸覺,模糊了主客體之間的對立等等。各種靈感慢慢湧現,好像終於找到另一種描繪山林的視角,而這約可粗略理解為,不是人們征服了山,而是山應許了我們的憧憬,接納我們的到來。

以長時間待在山上鋪排出專輯
新專輯就由這小小的源頭延展開來,我們在2022年初發表了以丹大溪源、嘆息灣、童話世界、錐錐谷等中央山脈核心谷地為題的〈棲居在溪源之上〉,關於這首曲子的創作與山行拍攝,可參考Cicada的官方網站文章
延伸谷地的主題,我們納入冰河時期形成的雪山圈谷/聖稜線,寫成〈抵達圈谷之前的稜線〉。此曲描繪走在高低起伏的稜線上,谷風迎面而來,我們看向前方的圈谷,想像遠古時,冰河如何刻出這片谷地。我尤其喜歡從雪山北峰走往雪山主峰,路就在連結眾山的蜿蜒稜線上,每一次轉折都能看到不同的風景。
棲居在溪源之上
棲居在溪源之上

與雨、水有關的短曲子
在前述兩首長曲子完成之後,我們加入四首與雨、水有關的曲子。在長天數的登山行程中,總免不了碰上雨;而經驗越來越多後,在雨天也漸漸懂得自處,進而體會不同的身體感,想像這都是自然循環的一部分。
〈松葉上的鳥與水珠〉是剛下過雨的清晨,陽光將松葉間的水珠照得閃閃發亮,豎笛與長笛像是兩隻站在樹梢的鳥,時而對話,時而在不同的樹枝間跳躍,最後隨著如風的大提琴,飛往樹冠層,消失在天空中。
〈穿過霧雨森林〉則是午後走在起濃霧的森林。有時,雨水好像快下來了,但過了一個轉角,又看見陽光穿過森林,還伴隨一些鳥鳴。我們以鋼琴呈現穩定步伐,弦樂長音是風,短笛是鳥,吉他泛音是霧雨,木琴則是雨水。有時,風從遠處迎來,先聽見樹梢搖晃,我們用弓拉鐵琴包覆木琴滾奏呈現;當這股風來到面前時,則成為弦樂的震音(tremolo)。走在和緩往下的路途中,身體會擦過各種蕨葉、柔軟的二葉松、如隧道般的箭竹,還有很刺的圓柏與刺柏。我們透過不同樂器交錯的合奏,組合出自然中的各種搖晃與摩擦。
抵達營地後,我們總會到附近的水池取水,這些水池也常是動物駐留之處。〈在水池交會〉是靜靜待在池子邊,閱讀泥巴中留存的足跡。吃過晚餐窩進睡袋中,雨開始漸漸落下,在〈雨從傍晚下到午夜〉中,木琴是雨滴,弦樂是風,天幕與帳篷被吹得窸窸窣窣,我們在這徹夜雨中,慢慢睡著。

登山是雙向的返家
專輯的頭尾是兩首互有關聯的短曲子,首曲〈下過雨的營地出太陽了〉以明亮的鋼琴展開,有別於以往Cicada的專輯多以較神秘的曲目開場,這次我們從雨過天晴的意象出發,回應這三年的時代氛圍。在山中待著的日子,總會遇到需要住在潮濕營地的時刻,但是雨總是會停,當陽光照進營地,一切都活躍起來了,我們打起精神,繼續前行。
尾曲〈通往家的松針小徑〉則是回想當次的行程,走在鋪滿松針的蜿蜒林道,感到心滿意足。首曲由山上的家(營地)出發,尾曲則是回到山下的家,以此互相呼應。

棲居深山的巨木遺跡
完成上述八首曲子後,我苦思著如何為這張專輯作結,那時已是2022年春季。四月在一次前往屏風山的路途中,偶然發現好幾棵巨大紅檜矗立在此,突然有一種被召喚的感覺,也回想起之前曾聽過郭城孟老師在森³的講座,其中談到了檜木來到台灣的歷程,對我來說非常迷人──檜木源於北美和亞洲還連在一起的遠古,在冰河時期,台灣成為檜木的避護所,並在冰河時期結束後,往台灣的高山走,發展出台灣特有的紅檜,以及與日本較相近的扁柏。台灣成為全球檜木分佈的最南界。
那趟旅程,我和同行夥伴們不斷聊著林業的歷史與檜木林,約好下一趟就去扁柏神殿。下山後,重讀李根政老師的著作《台灣山林百年紀》,以及公視「我們的島」的《檜木林—森林保育運動》,並前往鎮西堡巨木群步道與棲蘭神木園區,想親眼看一看這些文本中提及的場景。
五月初,我們來到扁柏神殿,這是一趟十分艱辛的旅程。雨中的原始森林十分溼滑,但最困難的是碰上滿滿的小黑蚊,每次休息都難以超過五分鐘,夜間也會癢得睡不好。但在前往神殿池的那天,那充滿靈性與故事性的巨木,又澈底療癒了所有的辛苦。
回到家後,我立即開始創作,很流暢地在一個月就寫完〈巨木曾在的痕跡〉。這種源源不絕想傾訴的狀態,其實不那麼容易出現,非常感謝能被這片原始林啟發。過程中,不斷回想踏在柔軟的腐殖質的體感,這讓我覺得這趟山行,就像走在一棵巨木的身體上,它溫柔地承接我們的步伐,引領進入它的核心深處。
這首曲子始於檜木被砍伐殆盡的歷史,後來有一群人努力想保存它們,也就是九○年代的森林保育運動。曲子中段由長笛帶出新萌芽的生命,豎笛的低音是腐殖質,大提琴撥弦是倒木,小提琴撥弦是雨滴,木吉他是穿梭其間的小蟲。檜木小苗從倒木上慢慢長出,隨著溪流漸漸茁壯,以它們的根牢牢捉住這片霧林坡地。
巨木曾在的痕跡

專輯逐步成形
《棲居在溪源之上》的九首曲目,如雨水點滴積累,匯流為溪。我們歷經一年半的沉澱、一年的密集創作,以及半年多的錄音與製作,終於在2022年末成形。這也許是Cicada自2009年成團以來,蟄伏最久的一次。在這段長長的日子裡,我們面對許多困難與轉變,同時也和這個世界同步地,慢慢尋求方向、找回平衡。期許聽著這張專輯的大家,也能在音樂中察覺我們想傳達的身體感,走入深邃的自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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