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二月了,忽然情人節。
與前任在三年多前的11月分手,在上海同一個城市不再聯絡,後來疫情開始,他又突然出現了。那時我們都離開了上海,回到了彼此的家鄉,一切恍若隔世,雖想想所謂的曾經,不過也就三個月之前的事。疫情把時間拖長了,彷彿什麼都停滯了,所有人的生命一起凍結在時間裡。
跟情人在交友軟體上認識,因為寂寞與無聊。彼時,我在上海還不到一年,找尋不著歸屬感,在新的工作環境裡時常感覺全身力氣被吸乾,不得不矯揉做作過活,又常常懶得偽裝我的疲態。如今想來,我想疲態是遮掩不了的。雖然公司在高端的辦公大樓裡,大樓又在最繁華的陸家嘴地段,卻於我衍生不了多少意義。我像是在初墮入線上遊戲裡的全新虛擬世界,毫無方向,沒有新手指引的亂竄。外商文化與這份工作的本質,需要每個人自力更生拼出一條路,期待有人領路的事實只會發生在學校或夢裡,而我在一個真實世界裏。
公司如果是冰冷的虛擬迷宮,公司以外的城市大概就是危機四伏的亞馬遜叢林。我不再徜徉在草原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未來,而是磕磕碰碰,一不小心就會踏在污泥裡。搭地鐵容易被人潮淹沒; 七點前下班最難打車,打到了還是塞在車陣裡,不如七八點再走,回家幾乎要九點,妥妥得浪費時間。空污嚴重,看不到喜愛的藍天,迅速加重抑鬱。習慣不了快遞跟打車司機的粗魯態度,車上還時常瀰漫怪味,最後不得不只打專車。也有好處,淘寶方便,買小東西便宜得很。外賣也多,雖然吃多了不好,但遠遠發展得比台灣跟歐美成熟。
又離題講起上海了。總之,我慢慢的被這個城市與這份工作給掏空,心裡像是個黑洞無法被任何事給填充。只有離開大陸能讓我稍微好過,因此我找尋機會回台灣,利用長假短假去旅行,唯有離開的短暫時光能讓我稍微喘口氣。不過不能總往外頭飛,主要是能去的地方也沒幾個,於是某一長假我決定留在上海。
那時的情人還只是在交友軟體上的網友,我許久沒用交友軟體了,其實根本沒跟人約出來見面過,當時也不打算見,主要是我對陌生人天生帶著一種強烈的不信任感。不過在他的努力不懈以及一時的意念軟弱下,我告訴自己這幾天放假那麼無聊,我得找個事做。見面就這樣發生了。
第一次見面的印象是,這個男人真的不是我會喜歡的類型。他的眼睛太勾人了,聲音又迷人,還有一身肌肉,渾身散發著濃烈的男性荷爾蒙。後來我知道,不是我不會喜歡,是不敢喜歡,因為後來一切就像江國香織寫的寂寞東京鐵塔:愛情,是墜入的。
墜入的,其實是另一個黑洞。情人沒有一份固定的工作,還是學生,飄洋過海來學中文。他的世界與我天差地遠,我是坐在陸家嘴辦公室的白領,他是當地大學附設中文課的學生,有一半時間他以家教或是其他門路謀生,只因為他不想拿父母的錢。我曾與他去過一處很遠的地方,另一個城市,大陸實在太大,交通又不如台灣方便,那個地方要轉好幾趟車才能到。他去那裡談進出口生意,我是他的翻譯。那個場景下的荒謬感,我至今無法忘懷。坐在充滿年代感的工廠辦公室裡,我心想:「我在哪裡?我為什麼會在一個中小企業的工廠裡,喝著老闆泡的茶,跟他討價還價幾個百分比的折扣?」這與我從小到大的成長經驗完全相悖。我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中長大,連農田都不曾下過,何況油污熏得牆都黑了的工廠。
暑假到,情人結束一個階段的學業,經人介紹去另一個城市當家教。沒當多久,就又回了上海,說簽證發生了問題。後來簽證問題解決了,工作卻丟了。回來上海找新工作。就這樣,我身為一個旁觀者看著他辛苦奔波,找尋在我眼中不靠譜的工作,感覺陌生,同時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麼幫他,我的世界如此單一,只知道努力讀書考到好學校,好學校後有體面的工作,無聊了就拿父母的錢去國外讀碩士,碩士完有了另一個體面的工作,這是我人生的單向軌道。看著他的世界與我漸行漸遠,也或者從來就是平行線,我認為我們不會有結果。我的悲觀放大了不安全感,並且無法體會他的掙扎。
在一次長途旅行前我去見了他一面,沒想到是最後一面。那一夜充滿愛,結果幾天後當我身在異國,朋友傳訊來告訴我看見他在另一個交友軟體上。多麽經典的情節。我雖不全然意外,卻仍不能遏止悲傷。我知道內心的黑洞一直都在,就算他的存在也無法彌補,放手的時候已經到來。雖然與他持續都還有聯絡,但我對此事隻字不提。沒多久後,我提了分手。分手雖是必然,我依舊先問了他想不想談談,他不願意,於是直奔結局。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段時間過得並不好。
我們都有各自的問題,彌補不了彼此的缺口。真正的解答永遠在於自己。冬季來臨,霧霾白茫茫的籠罩這個城市,而這個城市有一個我在乎的人,只是我奮力不再伸出手去探取。我在心裡暗暗地希望,說不定哪天能在街角看到他。然而,我根本不敢到他所在的那片區域去。
他陸陸續續傳訊息來。我的心裡藏著矛盾。一方面還放不下,一方面知道沒有未來。情人節來了,他傳來祝福。
然後一個月,一年就過去了,春暖花開,炙熱的夏天隨之到來,如今入冬了。三年過去了。
現在的感覺,真好。黑洞不見了,他還在,像偶然掃進窗台的一道光。